仁者国学容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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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四(二十三则)

 

  张浮休书

  张芸叟与石司理书云:「顷游京师,求谒先达之门,每听欧阳文忠公、司马温公、王荆公之论,於行义文史为多,唯欧阳公多谈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请:『大凡学者之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谕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於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史、汉一观,公私无有也。无以遣日,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覆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曰:自尔遇事不敢忽也。』是时苏明允父子亦在焉,尝闻此语。」又有答孙子发书,多论资治通监,其略云:温公尝曰:「吾作此书,唯王胜之尝阅之终篇,自余君子求乞欲观,读未终纸,已欠伸思睡矣。书十九年方成,中间受了人多少语言陵藉」云云。此两事,士大夫罕言之,浮休集百卷无此二篇,今豫章所刊者,附之集後。

  温公客位榜

  司马温公作相日,亲书榜稿揭於客位,曰:「访及诸君,若睹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於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谕,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於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幷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衆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请语及。某再拜咨白。」乾道九年,公之曾孙汲出镇广州,道过赣,获观之。

  李颀诗

  欧阳公好称诵唐严维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及杨衡「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以为不可及。予绝喜李颀诗云:「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且作客涉远,适当穷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恻,而闻檐外雨声,其为一时襟抱,不言可知,而此两句十字中,尽其意态,海水喻愁,非过语也。

  诗中用茱萸字

  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细看』,王维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予观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录於後。王昌龄「茱萸插鬓花宜寿」,戴叔伦「插鬓茱萸来未尽」,卢纶「茱萸一朵映华簪」,权德舆「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摆落茱萸房」,「茱萸色浅未经霜」,杨衡「强插茱萸随衆人」,张谔「茱萸凡作几年新」,耿湋「发稀那敢插茱萸」,刘商「邮筒不解献茱萸」,崔橹「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贺「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鬼宿渡河

  宋苍梧王当七夕夜,令杨玉夫伺织女渡河,曰:「见,当报我;不见,当杀汝。」钱希白洞微志载:「苏德哥为徐肇祀其先人,曰:『当夜半可已。』盖俟鬼宿渡河之後。」翟公巽作祭仪十卷,云:「或祭於昏,或祭於旦,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叶少蕴云:「公巽博学多闻,援证皆有据,不肯碌碌同衆,所见必过人。」予按天上经星终古不动,鬼宿随天西行,春昏见於南,夏晨见於东,秋夜半见於东,冬昏见於东,安有所谓渡河及常在中夜之理?织女昏晨与鬼宿正相反,其理则同。苍梧王荒悖小儿,不足笑,钱、翟、叶三公皆名儒硕学,亦不深考如此。杜诗云:「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梁刘孝仪诗云:「欲待黄昏至,含娇浅渡河。」唐人七夕诗皆有此说,此自是牵俗遣词之过,故杜老又有诗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蒙胧。」盖自洞晓其实,非他人比也。

  府名军额

  雍州,军额曰永兴,府曰京兆,而守臣以「知永兴军府事兼京兆府路安抚使」结衔。镇州,军额曰成德,府曰真定,而守臣以「知成德军府事兼真定府路安抚使」结衔,政和中,始正以府额为称。荆州,军额曰荆南,府曰江陵,而守臣则曰「知荆南」,通判曰「通判荆南」,自余掾幕县官则曰「江陵府」,淳熙四年,始尽以「江陵」为称。孟州,军额曰河阳三城,无府额,而守臣曰「知河阳军州事」。陕州无府额,而守臣曰「知陕州军府事」,法令行移,亦曰「陕府」。

  马融皇甫规

  汉顺帝时,西羌叛,遣征西将军马贤将十万人讨之。武都太守马融上疏曰:「贤处处留滞,必有溃叛之变。臣愿请贤所不用关东兵五千,裁假部队之号,尽力率厉,三旬之中必克破之。」不从。贤果与羌战败,父子皆没,羌遂寇三辅,烧园陵。诏武都太守赵冲督河西四郡兵追击。安定上计掾皇甫规上疏曰:「臣比年以来,数陈便宜:羌戎未动,策其将反;马贤始出,知其必败。愿假臣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与冲共相首尾。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可以涤患。」帝不能用。赵冲击羌不利,羌寇充斥,凉部震恐,冲战死,累年然後定。按马融、皇甫规之言晓然易见,而所请兵皆不过五千,然讫不肯从,乃知宣帝纳用赵充国之册为不易得,所谓明主可为忠言也。

  孟蜀避唐讳

  蜀本石九经皆孟昶时所刻,其书「渊世民」三字皆缺画,盖为唐高祖、太宗讳也。昶父知祥,尝为庄宗、明宗臣,然於「存勖嗣源」字乃不讳。前蜀王氏已称帝,而其所立龙兴寺碑,言及唐诸帝,亦皆半阙,乃知唐之泽远矣。

  翰苑亲近

  白乐天渭村退居寄钱翰林诗,敍翰苑之亲近云:「晓从朝兴庆,春陪宴柏梁。分庭皆命妇,对院即储皇。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金钿相照耀,朱紫间荧煌。球簇桃花骑,歌巡竹叶觞。洼银中贵带,昂黛内人妆。赐禊东城下,颁酺曲水傍。樽罍分圣酒,妓乐借仙倡。」盖唐世宫禁与外廷不至相隔绝,故杜子美诗:「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又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而学士独称内相,至於与命妇分庭,见贵主冠服、内人黛妆,假仙倡以佐酒,他司无比也。

  宁馨阿堵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後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凤毛

  宋孝武嗟赏谢凤之子超宗曰:「殊有凤毛。」今人以子为凤毛,多谓出此。按世说,王劭风姿似其父导,桓温曰:「大奴固自有凤毛。」其事在前,与此不同。

  牛米

  燕慕容皝以牛假贫民,使佃苑中,税其什之八;自有牛者,税其七。参军封裕谏,以为魏、晋之世,假官田牛者不过税其什六,自有牛者中分之,不取其七八也。予观今吾乡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谓之牛米,盖晋法也。

  为文矜夸过实

  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送孟东野序

  韩文公送孟东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其文云:「在唐、虞时,咎陶、禹其善鸣者,而假之以鸣。夔假於韶以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又云:「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然则非所谓不得其平也。

  喷嚏

  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予按终风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氏笺云:「我其忧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乃知此风自古以来有之。

  野史不可信

  野史杂说,多有得之传闻及好事者缘饰,故类多失实,虽前辈不能免,而士大夫颇信之。姑摭真宗朝三事於左。

  魏泰东轩录云:「真宗次澶渊,语寇莱公曰:『虏骑未退,何人可守天雄军?』公言参知政事王钦若。退即召王於行府,谕以上意,授敕俾行。王未及有言,公遽酌大白饮之,命曰『上马杯』,且曰:『参政勉之,回日即为同列也。』王驰骑入魏,越十一日虏退,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云王公数进疑词於上前,故莱公因事出之。」予按澶渊之役乃景德元年九月,是时莱公为次相,钦若为参政;闰九月,钦若判天雄,二年四月,罢政;三年,莱公罢相,钦若复知枢密院,至天禧元年始拜相,距景德初元凡十四年。

  其二事者,沈括笔谈云:「向文简拜右仆射,真宗谓学士李昌武曰:『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除仆射,敏中应甚喜。』昌武退朝,往候之,门阑悄然。明日再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存中自注云:「向公拜仆射,年月未曾考於国史,因见中书记,是天禧元年八月,而是年二月王钦若亦加仆射。」予按真宗朝自敏中之前拜仆射者六人:吕端、李沆、王旦皆自宰相转,陈尧叟以罢枢密使拜,张齐贤以故相拜,王钦若自枢密使转。及敏中转右仆射,与钦若加左仆射同日降制,是时李昌武死四年矣。昌武者,宗谔也。

  其三事者,存中笔谈又云:「时丁晋公从真宗巡幸,礼成,诏赐辅臣玉带。时辅臣八人,行在祗候库止有七带,尚衣有带,谓之『比玉』,价直数百万,上欲以足其数。公心欲之,而位在七人之下,度必不及己,乃谕有司:『某自有小私带可服,候还京别赐可也。』既各受赐,而晋公一带仅如指阔,上顾近侍速易之,遂得尚衣御带。」予按景德元年,真宗巡幸西京,大中祥符元年,巡幸泰山,四年,幸河中,丁谓皆为行在三司使,未登政府。七年,幸亳州,谓始以参知政事从。时辅臣六人,王旦、向敏中为宰相,王钦若、陈尧叟为枢密使,皆在谓上,谓之下尚有枢密副使马知节,即不与此说合。且既为玉带,而又名「比玉」,尤可笑。魏泰无足论,沈存中不应尔也。(「越十一日」,一作「越七日」。)

  谤书

  司马迁作史记,於封禅书中述武帝神仙、鬼竈、方士之事甚备,故王允谓之谤书。国朝景德、祥符间,治安之极,王文穆、陈文忠、陈文僖、丁晋公诸人造作天书符瑞,以为固宠容悦之计。及真宗上仙,王沂公惧贻後世讥议,故请藏天书於梓宫以灭迹。而实录之成,乃文穆监修,其载崇奉宫庙,祥云芝鹤,唯恐不详,遂为信史之累,盖与太史公谤书意异而实同也。

  王文正公

  祥符以後,凡天书礼文、宫观典册、祭祀巡幸、祥瑞颂声之事,王文正公旦实为参政宰相,无一不预。官自侍郎至太保,公心知得罪於清议,而固恋患失,不能决去。及其临终,乃欲削发僧服以敛,何所补哉?魏野赠诗,所谓「西祀东封今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可谓君子爱人以德,其箴戒之意深矣。欧阳公神道碑,悉隐而不书,盖不可书也。虽持身公清,无一可议,然特张禹、孔光、胡广之流云。

  晋文公

  晋公子重耳自狄适他国凡七,衞成公、曹共公、郑文公皆不礼焉,齐桓公妻以女,宋襄公赠以马,楚成王享之,秦穆公纳之,卒以得国。衞、曹、郑皆同姓,齐、宋、秦、楚皆异姓,非所谓「岂无他人,不如同姓」也。晋文公卒未葬,秦师伐郑灭滑,无预晋事,晋先轸以为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背秦大惠,使襄公墨衰絰而伐之。虽幸胜於殽,终启焚舟之战,两国交兵,不复修睦者数百年。先轸是年死於狄,至孙縠而诛灭,天也。

  南夷服诸葛

  蜀刘禅时,南中诸郡叛,诸葛亮征之,孟获为夷汉所服,七战七擒,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蜀志所载,止於一时之事。国朝淳化中,李顺乱蜀,招安使雷有终遣嘉州士人辛怡显使於南诏,至姚州,其节度使赵公美以书来迎,云:「当境有泸水,昔诸葛武侯戒曰:『非贡献征讨,不得辄渡此水;若必欲过,须致祭,然後登舟。』今遣本部军将賫金龙二条、金钱二千文幷设酒脯,请先祭享而渡。」乃知南夷心服,虽千年如初。呜呼,可谓贤矣!事见怡显所作云南录。

  二疏赞

  作议论文字,须考引事实无差忒,乃可传信後世。东坡先生作二疏图赞云:「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其立意超卓如此。然以其时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後二年盖宽饶诛,又三年韩延寿诛,又三年杨恽诛。方二疏去时,三人皆亡恙。盖先生文如倾河,不复效常人寻阅质究也。

  李宓伐南诏

  唐天宝中,南诏叛,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之,丧士卒六万人。杨国忠掩其败状,仍敍其战功。时募兵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行者愁怨,所在哭声振野。至十三载,剑南留後李宓将兵七万往击南诏。南诏诱之深入,闭壁不战,宓粮尽,士卒瘴疫及饥死什七八,乃引还。蛮追击之,宓被擒,全军皆没。国忠隐其败,更以捷闻,益发兵讨之。此通监所纪。旧唐书云:「李宓率兵击蛮於西洱河,粮尽军旋,马足陷桥,为合罗凤所擒。」新唐书亦云:「宓败死於西洱河。」予按高适集中有李宓南征蛮诗一篇,序云:「天宝十一载,有诏伐西南夷,丞相杨公兼节制之寄,乃奏前云南太守李宓涉海自交趾击之,往复数万里,十二载四月,至於长安。君子是以知庙堂使能,而李公效节。予忝斯人之旧,因赋是诗。」其略曰:「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长驱大浪破,急击羣山空。饷道忽已远,县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收兵列亭候,拓地弥西东。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其所称述如此,虽诗人之言未必皆实,然当时之人所赋,其事不应虚言,则宓盖归至长安,未尝败死,其年又非十三载也。味诗中掘鼠餐僮之语,则知粮尽危急,师非胜归明甚。

  浮梁陶器

  彭器资尚书文集有送许屯田诗,曰:「浮梁巧烧,颜色比琼玖。因官射利疾,衆喜君独不。父老争叹息,此事古未有。」注云:「浮梁父老言,自来作知县不买器者一人,君是也。作饶州不买者一人,今程少卿嗣宗是也。」惜乎不载许君之名。

  容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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