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容斋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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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二(十八则)

 

  权若讷冯澥

  唐中宗既流杀五王,再复武氏陵庙。右补阙权若讷上疏,以为:「天地日月等字,皆则天能事,贼臣敬晖等轻紊前规,削之无益於淳化,存之有光於孝理。又神龙制书,一事以上,并依贞观故事,岂可近舍母仪,远尊祖德。」疏奏,手制褒美。钦宗在位,惩王安石、蔡京之误国,政事悉以仁宗为法。左谏议大夫冯澥上言:「仁宗皇帝,陛下之高祖也,神宗皇帝,陛下之祖也,子孙之心,宁有厚薄。王安石、司马光皆天下之大贤,其优劣等差,自有公论,愿无作好恶,允执厥中,则是非自明矣。」诏榜朝堂。侍御史李光驳之,不听,复为右正言崔鶠所击。宰相不复问,而迁澥吏部侍郎。按若讷与澥两人,议论操持绝相似,盖澥在崇宁中,首上书乞废元佑皇后,自选人除寺监丞,其始终大节,不论可见。建炎初元,乃超居政地,公议愤之。

  岁旦饮酒

  今人元日饮屠酥酒,自小者起,相传已久,然固有来处。後汉李膺、杜密以党人同系狱,值元日,於狱中饮酒,曰:「正旦从小起。」时镜新书晋董勋云:「正旦饮酒先从小者,何也?勋曰:『俗以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时,故後饮酒。』」初学记载四民月令云:「正旦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唐刘梦得、白乐天元日举酒赋诗,刘云:「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白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白又有岁假内命酒一篇云:「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顾况云:「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裴夷直云:「自知年几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傥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成文干云:「戴星先捧祝尧觞,镜里堪惊两鬓霜。好是灯前偷失笑,屠苏应不得先尝。」方干云:「才酌屠苏定年齿,坐中皆笑鬓毛斑。」然则尚矣。东坡亦云:「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後饮屠酥。」其义亦然。

  存殁绝句

  杜子美有存殁绝句二首云:「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每篇一存一殁。盖席谦、曹霸存,毕、郑殁也。黄鲁直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一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乃用此体。时少游殁而无己存也。近岁新安胡仔着渔隐丛话,谓鲁直以今时人形入诗句,盖取法於少陵,遂引此句,实失於详究云。

  汤武之事

  汤、武之事,古人言之多矣。惟汉辕固、黄生争辩最详。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於首,履虽新必贯於足。今桀、纣虽失道,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反因过而诛之,非杀而何?」景帝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未为愚。」遂罢。颜师古注云:「言汤、武为杀,是背经义,故以马肝为喻也。」东坡志林云:「武王非圣人也,昔者孔子盖罪汤、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至孟轲始乱之,使当时有良史,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可谓至论。然予窃考孔子之序书,明言伊尹相汤伐桀,成汤放桀於南巢,武王伐商,武王胜商杀受,各蔽以一语,而大指皦如,所谓六蓺折衷,无待於良史复书也。

  张释之传误

  汉书纪传志表,矛盾不同非一,然唯张释之为甚。本传云:「释之为骑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调,亡所知名,欲免归。中郎将袁盎惜其去,请徙补谒者,後拜为廷尉,逮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相。」而百官公卿表所载,文帝即位三年,释之为廷尉,至十年,书廷尉昌、廷尉嘉又二人,凡历十三年,景帝乃立,而张敺为廷尉,则是释之未尝十年不调,及未尝以廷尉事景帝也。

  张于二廷尉

  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寃民。于定国为廷尉,人自以不寃。此汉史所称也。两人在职皆十余年。周勃就国,人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吏使以公主为证,太后亦以为无反事,乃得赦出。释之正为廷尉,不能救,但申理犯跸、盗环一二细事耳。杨恽为人告骄奢不悔过,下廷尉案验,始得所予孙会宗书,定国当恽大逆无道,恽坐要斩。恽之罪何至於是?其徇主之过如此。传所谓决疑平法,务在哀矜者,果何为哉!

  汉唐置邮

  赵充国在金城,上书言先零、罕羌事,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其计。按金城至长安一千四百五十里,往反倍之,中间更下公卿议臣,而自上书至得报,首尾才七日。唐开元十年八月己卯夜,权楚璧等作乱,时明皇幸洛阳,相去八百余里。壬午,遣河南尹王怡如京师按问宣慰,首尾才三日。置邮传命,既如此其速,而廷臣共议,盖亦未尝淹久,後世所不及也。

  龙且张步

  韩信击赵,李左车劝陈余勿与战,余曰:「今如此避弗击,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遂与信战,身死国亡。是时,信方为汉将,始攻下魏、代,威声犹未暴白,陈余易之,尚不足讶。及灭赵服燕,则关东六国,既定其四矣。信伐齐,楚使龙且来救。或言汉兵不可当,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不足畏也,何为而止?」一战而没,项随以亡。耿弇讨张步,斩其大将军费邑,走邑之弟敢,进攻西安、临淄,拔其城,又走其弟蓝,势如破竹。先是,弇已破尤来、大枪、延岑、彭宠、富平、获索矣。时步所盗齐地,太半为弇所得。然步犹曰:「以尤来、大肜十余万衆,吾皆即其营而破之。今弇兵少於彼,又皆疲劳,何足摧乎?」竟出兵大战,兄弟成擒。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龙且、张步,岂复识此哉!梁临川王宏伐魏,魏元英御之,宏停军不前。魏人劝英进据洛水,英曰:「萧临川虽騃,其下有良将韦、裴之属,未可轻也。宜且观形势,勿与交锋。」宏卒败退,英之识见,非前人可比也。然遂进军围锺离,魏邢峦以为不可,魏主召使还,英表称必克,为曹景宗、韦叡所挫,失亡二十余万人。智於前而昧於後,为可恨耳!

  义理之说无穷

  经典义理之说最为无穷,以故解释传疏,自汉至今,不可概举,至有一字而数说者。姑以周易革卦言之,「已日乃孚,革而信之。」自王辅嗣以降,大抵谓即日不孚,已日乃孚,已字读如矣音,盖其义亦止如是耳。唯朱子发读为戊己之己。予昔与易僧昙莹论及此,问之曰:「或读作己(音纪)日如何?」莹曰:「岂唯此也,虽作巳(音似)日亦有义。」乃言曰:「天元十干,自甲至己,然後为庚,庚者革也,故己日乃孚,犹云从此而革也。十二辰自子至巳六阳,数极则变而之阴,於是为午,故巳日乃孚,犹云从此而变也。」用是知好奇者欲穿凿附会,固各有说云。

  开元五王

  唐明皇兄弟五王,兄申王撝以开元十二年,宁王宪、邠王守礼以二十九年,弟岐王范以十四年,薛王业以二十二年薨,至天宝时已无存者。杨太真以三载方入宫,而元稹连昌宫词云:「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鬭风。」李商隐诗云:「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皆失之也。

  巫蛊之祸

  汉世巫蛊之祸,虽起於江充,然事会之来,盖有不可晓者。武帝居建章宫,亲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疑其异人,命收之,男子捐剑走,逐之弗获。上怒,斩门候,闭长安城门,大索十一日,巫蛊始起。又尝昼寝,梦木人数十,持杖欲击己,乃惊寤,因是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此两事可谓异矣。木将腐,蠹实生之。物将坏,虫实生之。是时帝春秋已高,忍而好杀,李陵所谓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由心术既荒,随念招妄,男子、木人之兆,皆迷不复开,则谪见於天,鬼瞰其室。祸之所被,以妻则衞皇后,以子则戾园,以兄子则屈氂,以女则诸邑、阳石公主,以妇则史良娣,以孙则史皇孙。骨肉之酷如此,岂复顾他人哉?且两公主实衞后所生,太子未败数月前,皆已下狱诛死,则其母与兄岂有全理?固不待於江充之谮也。

  唐诗无讳避

  唐人歌诗,其於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尤多,如兵车行、前後出塞、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悲青阪、公孙舞剑器行,终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固无牵白马,几至着青衣。」「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兵气淩行在,妖星下直庐。」「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鬭鷄初赐锦,舞马更登牀。」「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殿瓦鸳鸯坼,宫帘翡翠虚。」七言如:「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天子不在咸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要路何日罢长戟,战自青羌连白蛮。」「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如此之类,不能悉书。此下如张祜赋连昌宫、元日仗、千秋乐、大酺乐、十五夜灯、热戏乐、上巳乐、邠王小管、李谟笛、退宫人、玉环琵琶、春莺啭、宁哥来、容儿鉢头、邠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儿舞、华清宫、长门怨、集灵台、阿保鸟汤、马嵬归、香囊子、散花楼、雨霖铃等三十篇,大抵咏开元、天宝间事。李义山华清宫、马嵬、骊山、龙池诸诗亦然。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李晟伤国体

  将帅握重兵居阃外,当国家多事时,其奉上承命,尤当以恭顺为主。唐李晟在德宗朝,破朱泚,复长安,功名震耀,盖社稷宗臣也。然尝将神策军戍蜀,及还以营妓自随,节度使张延赏追而返之,由是有隙。晟既立大功,上召延赏入相,晟表陈其过恶,上重违其意,乃止。後岁余,上命韩滉谕旨於晟使释怨,滉因使晟表荐,延赏遂为相。然则辅相之拜罢,皆大将得制之,其伤国体甚矣。德宗猜忌刻薄,渠能释然!晟之失兵柄,正缘此耳。国学武成王庙,本列晟於十哲,乾道中有旨,退於从祀,寿皇圣意岂非出此乎?

  元和六学士

  白乐天分司东都,有诗上李留守相公,其序言:「公见过池上,泛舟举酒,话及翰林旧事,因成四韵。」後两联云:「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此诗盖与李绦者,其词正纪元和二年至六年事。予以其时考之,所谓五相者,裴垍、王涯、杜元颖、崔羣及绦也。绍兴二十八年三月,予入馆,明年八月,除吏部郎官,一时同舍秘书丞虞雍公幷甫、着作郎陈魏公应求、秘书郎史魏公直翁、校书郎王鲁公季海,皆至宰相,汪庄敏公明远至枢密使,恩数与宰相等,甚类元和事云。

  二传误後世

  自左氏载石碏事,有「大义灭亲」之语,後世援以为说,杀子孙,害兄弟。如汉章帝废太子庆,魏孝文杀太子恂,唐高宗废太子贤者,不可胜数。公羊书鲁隐公、桓公事,有「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之语,後世援以为说,废长立少,以妾为后妃。如汉哀帝尊傅昭仪为皇太太后,光武废太子强而立东海王阳,唐高宗废太子忠而立孝敬者,亦不可胜数。

  卜子夏

  魏文侯以卜子夏为师。按史记所书,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卒时,子夏年二十八矣。是时,周敬王四十一年,後一年元王立,历贞定王、考王,至威烈王二十三年,魏始为侯,去孔子卒时七十五年。文侯为大夫二十二年而为侯,又十六年而卒,姑以始侯之岁计之,则子夏已百三岁矣,方为诸侯师,岂其然乎?

  父子忠邪

  汉王氏擅国,王章、梅福尝言之,唯刘向勤勤恳恳,上封事极谏,至云:「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於外亲,降为皂隶。为後嗣忧,昭昭甚明。」其言痛切如此。而子歆乃用王莽举为侍中,为莽典文章,倡导在位,褒扬功德,安汉、宰衡之名,皆所共谋,驯致摄,卒之身亦不免。魏陈矫事曹氏,三世为之尽忠,明帝忧社稷,问曰:「司马懿忠正,可谓社稷之臣乎?」矫曰:「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懿竟窃国柄。至孙炎魏为晋,而矫之子骞乃用佐命勳,位极公辅。晋郗愔忠於王室,而子超党於桓氏,为温建废立之谋。超死,愔哀悼成疾。後见超书一箱,悉与温往反密计,遂大怒曰:「小子死恨晚!」更不复哭。晋史以为有大义之风。向、矫、愔之忠如是,三子不胜诛矣!

  苏张说六国

  苏秦、张仪同学於鬼谷,而其从横之辩,如冰炭水火之不同,盖所以设心者异耳。苏欲六国合从以摈秦,故言其强。谓燕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谓赵地亦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谓韩地方九百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之勇,一人当百;谓魏地方千里,卒七十万;齐地方二千余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楚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至於张仪,则欲六国为横以事秦,故言其弱。谓梁地方不过千里,卒不过三十万;韩地险恶,卒不过二十万;临菑、即墨非齐之有;断赵右肩;黔、巫非楚有;易水、长城非燕有。然而六王皆耸听敬从,举国而付之,未尝有一语相折难者,彼皆长君,持国之日久,逮其临事,乃顾如桔橰,随人俯仰,得不危亡幸矣哉!且一国之势,犹一家也。今夫主一家之政者,较量生理,名田若干顷,岁收谷粟若干;蓺园若干亩,岁收桑麻若干;邸舍若干区,为钱若干;下至牛羊犬鷄,莫不有数,自非童騃孱愚之人,未有不能件析而枚数者,何待於疏远游客为吾借箸而筹哉?苟一以为多,一以为寡,将遂挈挈然举而信之乎?鼂错说景帝曰:「高帝大封同姓,齐七十余城,楚四十余城,吴五十余城,分天下半。」以汉之广,三国渠能分其半,此错欲削诸侯,故盛言其大尔。胶西王将与吴反,羣臣谏曰:「诸侯地不能当汉十二,为叛逆非计也。」是时反者即吴、楚、诸齐,此胶西臣欲止王之谋,故盛言其小尔。二者视苏、张之言,疑若相似,而用心则否,听之者惟能知彼知己,则善矣。

  容斋三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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