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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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寿第四

 

  凡人禀命有二品,命有三品:正命,随命,遭命。王氏不主随命,故曰二品。潜夫论论荣篇:“令誉从我兴,而二命自天降之。”又卜列篇云:“命有遭、随。”盖二王同主二品。仲任不数随命,节信不数正命,则异耳。一曰所当触值之命,此遭命也。二曰强弱寿夭之命。此正命也。所当触值,谓兵烧压溺也;强寿弱夭,此复述上文,当作“强弱寿夭”。谓禀气渥薄也。兵烧压溺,遭以所禀为命,命义篇曰:“初禀气时遭凶恶也。”未必有审期也。若夫强弱夭寿,以百为数;盼遂案:列子引杨朱之言曰:“百年,寿之大齐。”古诗十九首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古人于年寿以百为数之说也。不至百者,气自不足也。

  夫禀气渥则其体强,体强则其命长;气薄则其体弱,体弱则命短,命短则多病寿短。始生而死,未产而伤,禀之薄弱也;渥强之人,不(必)卒其寿。先孙曰:“不”当为“必”。後命义篇云:“禀得坚强之性,则气渥厚而体坚强,坚强则寿命长。”此义与彼同。若夫无所遭遇,虚居困劣,孙曰:下文云:“虚劣软弱,失弃其身。”意与此同。“居”盖“亏”之借字。说文:“亏,气损也。”“居”、“亏”音同。晖按:孙说非也。“虚居”犹言“平居”,言平居无所遭逢,犹困劣短气而死。指瑞篇云:“虚居卜筮,前无过客,犹得吉凶。”此“虚居”连文之证。命义篇:“伯牛空居而遭恶疾。”“空居”与“虚居”义同。短气而死,盼遂案:“居”疑“□”之误。说文:“□,久病也。”通作“痼”。此禀之薄,用之竭也。此与始生而死,未产而伤,一命也,皆由禀气不足,不自致於百也。人之禀气,或充实而坚强,或虚劣而软弱。充实坚强,其年寿;虚劣软弱,失弃其身。

  天地生物,物有不遂;父母生子,子有不就。物有为实,枯死而堕;人有为儿,夭命而伤。使实不枯,亦至满岁;使儿不伤,亦至百年。然为实、儿而死枯者,禀气薄,则虽形体完,其虚劣气少,不能充也。儿生,号啼之声鸿朗高畅者寿,嘶喝湿下者夭。礼记内则“鸟沙鸣。”郑注:“沙犹嘶也。”是嘶,沙也。今语有“沙喉咙”。玉篇:“喝,嘶声也。”刘先生曰:“湿”为“□”假字。说文土部:“□,下入也。”“湿”、“□”古通用。何则?禀寿夭之命,以气多少为主性也。吴曰:“主性”无义。“主”疑应作“生”,谓寿夭之命,以气多少为生。生即性也。无形篇云:“用气为性,性成命定。”是其义。“性”字当是校者旁注,今本“生”误为“主”,又误以校语入正文。妇人疏字者子活,数乳者子死,〔譬若瓠,华多实少也〕。八字据御览九七九引补。又“字”作“孕”,“数乳”字倒。何则?疏而气渥,子坚强;数而气薄,子软弱也。怀子而前已产子死,则谓所怀不活,名之曰怀。“怀”字无义,疑是“殰”字。说文:“殰,胎败也。”乐记注:“内败曰殰。”释文云:“谓怀任不成也。”与“所怀不活”义近。其意以为,已产之子死,故感伤之子失其性矣。今俗有哭子带子之忌,亦斯义。所产子死,所怀子凶者,字乳亟数,气薄不能成也;虽成人形体,则易感伤,独先疾病,病独不治。

  百岁之命,是其正也。不能满百者,虽非正,犹为命也。譬犹人形一丈,正形也,名男子为丈夫,说文:“周制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风俗通曰:(意林引。)“礼云十尺曰丈,成人之长也。夫者肤也,言其智肤敏宏教也,故曰丈夫。”大戴礼本命篇曰:“男子者,任天地之道而长养万物也,故谓之丈夫。丈者长也,夫者扶也,言长万物也。”与仲任说异。尊公妪为丈人。公妪,舅姑也。释名:“俗谓舅曰妐。”妪,老妇之通称。颜氏家训书证篇:“古乐府歌词,先述三子,次及三妇,妇是对舅姑之称。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安。'古者子妇供事舅姑,与儿女无异,故有此言。”史记刺客传索隐引韦昭曰:“古者名男子为丈夫,尊妇妪为丈人。”古妇人有丈人之称,详卢文弨龙城劄记二。不满丈者,失其正也,虽失其正,犹乃为形也。夫形不可以不满丈之故谓之非形,犹命不可以不满百之故谓之非命也。非天有长短之命,而人各有禀受也。由此言之,人受气命於天,卒与不卒,同也。语曰:“图王不成,其弊可以霸。”见史记主父偃传徐乐上书、桓谭新论。(御览七七引。)汉书注:“敝,言其敝末之法。”盼遂案:二语见汉书徐乐传、後汉书隤嚣传、崔实正论及桓谭新论。霸者,王之弊也。义见逢遇篇注。霸本当至於王,犹寿当至於百也。不能成王,退而为霸;不能至百,消而为夭。王霸同一□,宋本作“叶”。朱校元本、郑本同。程本作“□”。各本并作“业”。优劣异名;寿夭或一气,“或”,各本同。朱校元本作“同”,当据改。长短殊数。何以知不满百为夭者百岁之命也?以其形体小大长短同一等也。百岁之身,五十之体,无以异也;身体不异,血气不殊;鸟兽与人异形,故其年寿与人殊数。

  何以明人年以百为寿(数)也?“寿”当作“数”,盖因误读上文“何以知不满百为夭者”句绝而妄改此。上文“强弱夭寿,以百为数”,又云“百岁之命,是其正也”。此设问,即申其旨。下文云:“出入百有余岁,年命得正数。”又云:“百岁之寿,人年之正数也。”并为发明斯义。世间有矣。儒者说曰:“太平之时,人民侗长,侗亦长也。史记三王世家广陵王策曰:“毋侗好佚。”褚少孙释之曰:“毋长好佚乐也。”广雅释诂曰:“筒,长也。”“侗”、“筒”声近义同。百岁左右,气和之所生也。”齐世篇亦有此语,文稍异。尧典曰:“朕在位七十载。”求禅得舜,舜征三(二)十岁在位,三十”当作“二十”,妄人据伪孔传改也。下“徵用三十”误同。江声、王鸣盛、段玉裁、孙星衍、陈乔枞、皮锡瑞并有辩证,不具出。“舜征二十在位”,谓徵用二十年而後在位也。尧退而老,八岁而终,至殂落,孟子万章上赵注:“徂落,死也。”皮锡瑞曰:“论衡气寿篇作‘徂'。”按各本皆作“殂”,不作“徂”,皮说误也。然今文尚书作“徂落”,古文作“殂”,无“落”字。仲任习今文,字当作“徂”。今作“殂”,疑後人依伪孔本妄改。九十八岁。未在位之时,必已成人。言“必已成人”者,诸书不言尧即位年也。伪孔传云:“尧年十六即位。”不足据。论语泰伯篇疏引书传曰:“尧年十六,以唐侯升为天子。”盖即依孔传为说。今计数百有余矣。伪孔传:“尧寿百一十六岁。”皇甫谧曰:“百一十七岁。”仲任已不知,则其说未信。又曰:文见尧典,而云尧典又曰者,伪孔本舜典本系於尧典也。陆氏释文曰:“王氏注,相承云:从‘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顾炎武曰:“古有尧典,无舜典。”是也。“舜生三十,徵用三(二)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从郑玄读。孔疏引郑氏曰:“舜生三十,谓生三十年也。登庸二十,谓历试二十年。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谓摄政至死为五十年。舜年一百岁也。”伪孔传:“方,道也。升道南方巡守。”史公亦谓“陟方”为“巡守”。今文说同。仲任不然其说,以为舜南治水,死於苍梧。说详书虚篇。适百岁矣。史记舜本纪集解引皇甫谧曰:“舜以尧之二十一年甲子生,三十一年甲午徵用,七十九年壬午即真,百岁癸卯崩。”御览八一引帝王世纪:“舜年八十即真,八十三而荐禹,九十五而使禹摄政,摄政五年,有苗氏叛,南征,崩於鸣条,年百岁。”谓舜年百岁,与仲任合,甲子则不足信。伪孔传曰:“舜寿百一十二岁。”增十二年,与史记五帝纪、大戴礼五帝德、孟子万章篇、仲任、甫谧均不合。盼遂案:上文“舜征三十岁在位”,今又曰“三十在位”,两“三十”均为“二十”之误。尚书尧典郑注云:“舜生三十,谓生三十也。登庸二十,谓历试二十年。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谓摄位至死为五十年。舜年一百岁也”。据论衡及郑注,知古本尚书元作“徵用二十”,後讹传为“三十”,浅人遂据误本尚书改论衡。如是,则尧年得一百八岁,乌得云九十八?舜年得一百十岁,乌得云适百岁哉?文王谓武王曰:“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而薨,武王九十三而崩。见礼记文王世子。孟子曰:“文王生於岐周。”竹书曰:“武乙元年壬寅,邠迁于岐周。”又曰:“四十一年西伯薨。”计武乙三十五年太丁十三年,帝乙九年,帝辛四十一年,适得九十七年之数,又与孟子说合。又竹书曰:“武王十七年,王陟,年九十四。”徐位山曰:“据竹书,是年丙申,以甲子计之,则武王生於武乙二十二年之癸亥。”周公,武王之弟也,兄弟相差,不过十年。武王崩,周公居摄七年,复政退老,出入百岁矣。应劭曰:“周公年九十九。”邵公,周公之兄也,谷梁庄三十年传:“燕,周之分子。”(姚鼐谓当作“别子”。刘宝楠已辩其误。)史记燕世家:“召公与周同姓。”谯周曰:“周之支族。”(史记集解。)白虎通王者不臣篇:“召公,文王子。”皇甫谧曰:“文王庶子。”(诗甘棠疏。)此文云:“周公之兄。”皮锡瑞曰:“白虎通、论衡皆今文家说。盖今文家有以召公为文王子者。而史记云:‘召公奭与周同姓。'古今人表亦云:‘周同姓。'不以为文王子。其说不同,盖亦三家之异。”左暄三余偶笔一曰:“谷梁传曰:‘燕,周之分子。'‘分子'者,犹曲礼之言‘支子',大传之言‘别子'也。逸周书作雒解:‘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祭公解:‘王曰:“我亦维有若文祖周公暨列祖召公。”'此召公为文王子之确证。白虎通曰:‘子得为父臣者,不遗善之义也。诗云:“文、武受命,召公维翰。”召公,文王子也。'则召公为文王子,汉人已明言之。皇甫谧帝王世纪以为文王庶子,盖本谷梁氏‘燕,周之分子',故云然,非无据也。司马迁云:‘召公与周同姓。'按史记于毕公亦云‘与周同姓',亦可谓毕公非文王子哉?”至康王之时,尚为太保,尚书顾命:“王不怿,乃同太保奭。”奭,召公也。竹书纪年:“康王元年,王即位,命塚宰召康公总百事。”出入百有余岁矣。圣人禀和气,故年命得正数。气和为治平,故太平之世,多长寿人。百岁之寿,盖人年之正数也,犹物至秋而死,物命之正期也。物先秋後秋,则亦如人死,或增百岁,或减百也;先秋後秋为期,增百减百为数。物或出地而死,犹人始生而夭也;物或逾秋不死,亦如人年多度百至於三百也。传称:老子二百余岁,史记本传:“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司马贞已疑其难信,近马叙纶老子核诂辩证甚详。邵公百八十。应劭风俗通曰:“召康公寿百九十余乃卒。”路史作“一百八十”,同此。竹书曰:“康王二十四年,召康公薨。”全祖望经史问答:“康王即位之後,召公不见,则已薨矣。周初诸老,无及昭王之世者。若百八十,则及胶舟之变矣,当是传闻之语。”高宗享国百年,尚书无逸:“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伪孔本不足据。史记殷本纪云:“五十五年。”蔡邕石经残碑:“肆高宗之飨国百年。”汉书杜钦传:“高宗享百年之寿。”五行志、刘向传并同,与仲任说合,盖今文经一作“飨国百年”也。侯康曰:“古文尚书单举在位之岁,今文统举寿数言之。太平御览皇王部引帝王世纪云:‘武丁享国五十有九年,年百岁。'正参用今古文。世纪一书不可尽信,此则其可信者。若论衡气寿篇云:‘高宗享国百年,周穆王享国百年,并未享国之时,皆出百三十四十矣。'然仲任说实误。考吕刑‘王享国百年',传疏谓从生年数。按周本纪云:‘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立五十五年,崩。'与传疏合。传疏在仲任後,或未足据,司马固足据也。以吕刑例之,高宗百年,必从生年数。‘享国'二字,不必以文害辞。汉书五行志中下云:‘高宗攘木鸟之妖,致百年之寿。'杜钦传:‘高宗享百年之寿。'‘百年'下系以‘寿'字,必是兼举生年。至论衡则云:‘传称高宗有桑榖之异,悔过反政,享福百年。'又云:‘殷高宗遂享百年之福。'不言‘寿',而言‘福',意谓寿不止此也。”皮锡瑞曰:“侯说非也。王仲任以百年为单举在位之年,其说不误。故无形篇、异虚篇皆不言‘寿',而言‘福'。而刘向论星孛山崩疏已云:‘故高宗有百年之福。'则不言‘寿'而言‘福',亦不始于仲任。周公举三宗飨国之年,一云‘三十三年',一云‘七十五年',一云‘百年',皆举在位之年,故云飨国。若高宗并数生年,则与上太宗、中宗不一例;若谓太宗、中宗亦数生年,则太宗寿三十三,何云‘克寿'?伪古文云:‘五十有九年',与石经及刘子政、杜子夏、班孟坚、王仲任所云‘百年'皆不合。皇甫谧即伪造古文者,故世纪独与之同,岂可为据?”周穆王享国百年,并未享国之时,皆出百三十四十岁矣。“三十四十”朱校元本作“二十三十”。段玉裁曰:“此用今文尚书毋佚、甫刑也。以连老子、邵公书之,故曰‘传称'。後儒谓穆王享国百年,谓其寿数,与仲任说异。”孙星衍曰:“此今文说也。周本纪云:‘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又云‘立五十五年崩。'是‘百年'兼数未即位之年。古文说也。列子周穆王篇云:‘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殂。'俱从生年数之。不知充说何据?”皮锡瑞曰:“史记周本纪已以‘百年'为寿数,非始後儒。皇甫谧帝王世纪曰:‘穆王修德教,会诸侯于涂山,命吕侯为相,或谓之甫侯。五十一年,王已百岁老耄,以吕侯有贤能之德,於是乃命吕侯作吕刑之书。五十五年,王年百岁崩于只宫。'亦同史记之文。然据毋佚篇言殷三宗、周文王飨国百年数,皆数即位以後,不兼数未即位以前。此云‘飨国百年',与毋佚‘高宗飨国百年'之文正同,则其义亦当不异,仲任之说似可信。仲任非不见史记者,而说与之异,必别有据。史公与仲任皆用欧阳尚书,不知何以不同。岂史记此文与毋佚‘高宗飨国五十五年'之文,皆古文说欤?抑後人改之欤?”晖按:吴汝纶以甫刑“飨国百年”,谓周室飨国百年,非指穆王。竹书自武王至穆王适得百年。姚文田以历法推之,亦合。然则,谓穆王在位百年,或享寿百年,并为误读经文。其义虽未足确信,存之以备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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