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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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第十三

 

  章炳麟辨性上篇:“儒者言性有五家:无善无不善,是告子也。善,是孟子也。恶,是孙卿也。善恶混,是杨子也。善恶以人异殊上中下,是漆雕开、世硕、公孙尼、王充也。”

  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白虎通礼乐篇:“礼所以防淫佚,节其侈靡;乐所以崇和顺,比物饰节。”性有卑谦辞让,故制礼以适其宜;情有好恶喜怒哀乐,故作乐以通其敬。盼遂案:悼厂云:“‘敬'疑是‘和'字之讹。庄子天下篇‘乐以德和',又荀子乐论篇于乐与和之说尤多,不应王氏独异也。”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情与性也。孙曰:此承上制礼作乐而言,疑当作“礼所以为制,乐所以为作者,情与性也”。今本残脱,文义不明。晖按:孙说非也。玉篇:“以,为也。”为,亦犹“以”也。详经传释词。上言“所以”,下言“所为”,互文也。此承上为文,意谓所以制礼作乐者,因欲适性之宜,通情之敬也。文义甚明。若依孙说,以礼因性故曰制,乐因情故曰作,殊失王氏之旨。须颂篇:“礼者上所制,故曰制;乐者下所作,故曰作。”是礼所以为制,乐所以为作者,初非因“性”与“情”也。盼遂案:“所为”犹“所以”也,为、以古通用。“乐所为作”,即乐所以作也。孙氏改为“礼所以为制,乐所以为作”,失辞矣。昔儒旧生,着作篇章,莫不论说,莫能实定。

  周人世硕艺文志:“世子二十一篇,名硕,陈人也。七十子之弟子。”此云周人,与汉志异。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旧校曰:一有“无固”字。〔恶〕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孙曰:本作“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与上“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对文。今作“性恶”,盖误倒也。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此,正作“恶性”,知宋本尚未倒也。晖按:孙说是也。玉海五三引亦作“恶性”。又按:以下文例之,此文盖述世子语。如此,则〔情〕性各有阴阳,“性”上旧校曰:一有“情”字。陈世宜曰:玉海五三引正有“情”字。晖按: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无“情”字,岂与揖玉海时所据本不同邪?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陈世宜曰:玉海五三引“养”下有“性”字,当据补。晖按: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卷五引无“性”字。密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艺文志:“宓子十六篇。注:名不齐,字贱。孔子弟子。”赵策作服子。颜氏家训书证篇:“虙子贱,俗字为‘宓',或复加‘山'。”史记弟子传:“漆雕开,字子开。”郑玄曰:“鲁人。”家语弟子解云:“蔡人,字子若。”艺文志、人表并作“漆雕启”,盖名启,字子开。史公避景帝讳,家语不足据。汉志儒家:“漆雕子十三篇。注:孔子弟子漆雕启後。”云其後者,盖书为後人记启说也。又:“公孙尼子二十八篇。注:七十子之弟子。”隋志注:“似孔子弟子。”三书并佚,马国翰有辑本。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孟子告子篇:“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盖即谓此辈。近人陈钟凡诸子通谊下、论性篇以世硕之伦谓性善恶混,非也。扬雄主善恶混,世硕主有善有恶,两者自异。故仲任以世硕颇得其正,而扬雄未尽性之理。

  孟子作性善之篇,孟子外书有性善篇,赵岐以为後世依讬者。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以下文“孙卿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例之,知此述孟子语。谓人生於天地,皆禀善性,长大与物交接者,旧校曰:一有“欲”字。放纵悖乱,不善日以生矣。

  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微子曰:“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尚书微子篇“孩”作“刻”。此作“孩”者,今文经也。示儿编十三以为仲任误引经文,失之。纣为孩子之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恶不出众庶,长大为乱不变,故云也。刘先生曰:陈乔枞云:“论衡称‘微子曰'者,目尚书之篇名,非以此为微子之言也。‘微子睹其不善之性'句,‘微子'下脱一‘父'字。”魏源云:“‘微子睹其不善之性'句,‘微子'字误,当作‘父师'。”他若王氏尚书後案、江氏尚书集注、刘氏尚书集解,并斥仲任此说为谬。段玉裁云:“此今文尚书,‘刻'字作‘孩',其说如此。但古文尚书,此语出父师口,仲任系诸微子,疑今文尚书多‘微子若曰'四字。”孙星衍云:“充时犹见古文尚书章句,当本欧阳、夏侯之义。”愚以为仲任今文经师,本书所引尚书说,多本之夏侯、欧阳旧义,至可宝贵。既释云“纣为孩子之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则“微子”二字不误,亦非尚书篇名,孙说得其谊,余并臆说,不可从也。孙星衍曰:“‘性恶不出众庶'者,释名云:‘出,推也,推而前也。'言其资质不能在众庶之前。”羊舌食我初生之时,左昭二十八年传,羊舌食我作“杨食我”。杜预曰:“食我,叔向子,伯石也。”晋语八韦注同。列女传作“伯硕”。“石”、“硕”古通。叔姬视之,列女传八:“叔姬,羊舌子之妻,叔向、叔鱼之母。”俞曰:左昭三年传正义曰:“世族谱云:‘羊舌氏,晋之公族也。羊舌,其所食邑名。'”唯言晋之公族,不言出何公也。今以此文证之,叔向之母姬姓,则羊舌氏非晋公族。洪亮吉曰:世族谱云:“叔向,晋之公族。”今论衡云向母姬姓,是向之父取于同姓也。列女传、潜夫论并云叔向母为叔姬。及堂,闻其啼声而还,曰:“其声,豺狼之声也,野心无亲。非是莫灭羊舌氏。”遂不肯见。及长,祁胜为乱,食我与焉。盼遂案:一本“祁”上有“与”字,非也。下文明有“与”字,读去声,参与也。浅人不察,因误於上句沾“与”字,有床上安床之嫌矣。国人杀食我,羊舌氏由是灭矣。左昭二十八年传:“祁胜与邬臧通室,祁盈执之。胜使人言于晋侯,晋侯执祁盈。盈之臣乃杀胜。晋杀祁盈,及食我。食我,祁盈之党,助乱,故杀之。”此文似谓食我为祁胜党,列女传同,与左氏违异。“祁”上旧校曰:一有“与”字。晖案:列女传八,正作“及长,与祁胜为乱,晋人杀食我。”为此文所本。“食我与焉”句,疑为注语,误入正文,校者则删此“与”字。纣之恶,在孩子之时;食我之乱,见始生之声。孩子始生,未与物接,谁令悖者?丹朱生於唐宫,“生”,通津本误作“土”,此从天启本、钱、黄、郑、王各本改。尧封于唐,故曰唐宫。见吉验篇注。商均生於虞室,尧典:“厘降二女於妫汭,嫔于虞。”疏引皇甫谧曰:“今河东太阳山西虞地是也。”水经河水注四:“軨桥东北有虞原,原上道东,有虞城,尧妻舜以嫔于虞者也。”妫汭与虞,於地为一,道元既前载妫汭出於历山,此纪误也。盼遂案:“土”为“出”之误字。草书“出”字作□,故易相淆。程荣本作“生”,亦通。唐、虞之时,可比屋而封,见率性篇注。所与接者,必多善矣,二帝之旁,必多贤矣,然而丹朱傲,商均虐,并失帝统,历世为戒。且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而眸子了,心浊而眸子眊。孟子离娄篇:“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赵注:“眸子,目瞳子也。了,明也。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人生目辄眊了,眊了禀之於天,不同气也,非幼小之时了,长大与人接乃更眊也。更,变也。黄震曰:“孟子以眸子观人正否。眸子禀於天不同,与性善说自异。”性本自然,善恶有质,孟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

  然而性善之论,亦有所缘。(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而莫知善恶禀之异也。)刘先生曰:“或仁或义”上,疑脱“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十一字。“动作趋翔”下,疑敓“或重或轻”四字。下文可证。晖按:“或仁”以下五十九字,原为下文,误夺在此。“性善之论,亦有所缘”,乃就孟子之说,推原其义。下“一岁婴儿”云云,正证成性善之论。下“告子之言,亦有缘也”,举“诗曰”以证之;“性恶之言,亦有缘也,”举婴儿无推让之心以证之,与此文例正同。此五十九字,乃谓人本有善恶之质,以水土物器身形为比,与孟子善性之说,义正相反。则与“亦有所缘”义不相贯,其证一。下文自“人禀天地之性”,至“天性然也”,与此文全同。一篇之中,重出如许文字,而义又别无所讬,文理不通,其证二。“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句,与上句义不相属。仁义动作,只言及性,白黑长短,只言及形,所云:“水土”无指。下文有“九州田土之性,水潦清浊之流”,故以“水土”承之。则知当次於彼,而错於此也。其证三。一岁婴儿,句上旧校曰:一有“告子曰”字。晖案:不当有,说已见上。无争夺之心,长大之後,或渐利色,“渐”义,见率性篇注。狂心悖行,由此生也。

  告子与孟生同时,墨子公孟篇有告子。孟子告子篇赵注:“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尝学於孟子。”赵氏盖隐据墨子而以两者为一人。王应麟、洪颐楫说并同。孙诒让曰:“以年代校之,墨子书告子,自与墨子同时。後与孟子问答者,当另为一人。”阎若璩、毛奇龄并谓浩生不害,非告子,赵注自相矛盾,而云名不害。朱子亦沿其误。其论性无善恶之分,譬之湍水,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夫水无分於东西,犹人〔性〕无分於善恶也。“人”下当有“性”字。此文正论人性。下文“夫告子之言,谓人之性与水同也。使性若水,可以水喻性”。明此文正以性喻水,非以人喻水也。今本此文“人”下脱“性”字,则仲任之论,失所据矣。孟子告子篇:“人性之无分於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於东西也。”正作“人性”,是其切证。“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孟子告子篇作“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世说新语卷下之下注引孟子同此。疑所见本若是。赵注:“湍者,圜也。谓湍湍潆水也。”

  夫告子之言,谓人之性与水同也。使性若水,可以水喻性,犹金之为金,木之为木也。人善因(固)善,恶亦因(固)恶,两“因”字并为“固”字形近而误。“人善固善,恶亦固恶”,乃仲任所谓上下两品者。下文“极善极恶,非复在习,圣化贤教,不能复移”,即此人有固善固恶之义。若作“因”,则失其旨。上文:“性本自然,善恶有质。”下文:“而莫知善恶禀之异也。”是善恶之质,乃禀受不同,故人性有固善固恶。初禀天然之姿,受纯壹之质,故生而兆见,善恶可察。无分於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不善不恶,须教成者也。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篇。告子之以决水喻者,徒谓中人,不指极善极恶也。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篇。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於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篇。性有善不善,圣化贤教,不能复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诸子之中最卓者也,说文:“卓,高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

  夫告子之言,亦有缘也。诗曰:“彼姝之子,何以与之。”亦见率性篇,上“之”字,作“者”。其传曰:“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朱则赤。”已注率性篇。夫决水使之东西,犹染丝令之青赤也。丹朱、商均已染于唐、虞之化矣,然而丹朱傲而商均虐者,至恶之质,不受蓝朱变也。

  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汉避宣帝讳,改“荀”为“孙”,名况,时人尊号曰“卿”。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见荀子性恶篇。性恶者,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伪者,长大之後,勉使为善也。荀子正名篇:“虑积焉,能习焉,而後成,谓之伪。”此义正合。杨注以“伪”为“矫”,失之甚也。

  若孙卿之言,人幼小无有善也。“小”下疑有“之时”二字。上文“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与此文法一律。〔後〕稷为儿,刘先生曰:意林、御览八二三引“稷”上有“後”字。今据增。以种树为戏;种,殖。树,莳也。史记周纪:“弃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及长,遂好耕农。”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石生而坚,兰生而香。〔生〕禀善气,长大就成,孙曰:“禀”上脱“生”字。“长大”之义,即承“生”字言之。意林引有“生”字。当据补。朱、吴说同。故种树之戏,为唐司马;注见吉验篇。俎豆之弄,为周圣师。禀兰石之性,故有坚香之验。夫孙卿之言,未为得实。

  然而性恶之言,〔亦〕有缘也。孙曰:“有”上当有“亦”字。上云“孟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然而性善之论,亦有所缘。”又云:“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夫告子之言,亦有缘也。”并有“亦”字。一岁婴儿,无推让之心,见食,号欲食之;睹好,啼欲玩之。长大之後,禁情割欲,勉厉为善矣。刘子政非之曰:“如此,则天无气也。阴阳善恶不相当,则人之为善,安从生?”未知何出。义亦不明。

  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严可均铁桥漫稿五:“今新语十二篇无此文。论衡但云陆贾,不云新语,或当在汉志之二十三篇中。”晖案:案书篇:“新语皆言君臣政治得失。”是新语乃政务之书,今存见者正如是。此引,则论性命,故不在其中。

  夫陆贾知人礼义为性,人亦能察己所以受命。以上下文例求之,此二句,乃复述引语,揭明其义。下“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云云,则抒己见。是此文当作“夫陆贾之言,谓人礼义为性”,与下文“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夫子政之言,谓性在身而不发,情接于物”,文同一律。盖“之”以声误为“知”,校者则妄删“言谓”二字,遂使此文无复述引语之句,而与前後文例不符矣。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畔”、“叛”字通。义挹於善,义不明。不能为也。盼遂案:次“义”字涉上文而衍。“挹於善不能为”,即下“性恶不为,何益於善”之意,加“义”字则不通。故贪者能言廉,乱者能言治。盗跖非人之窃也,庄跷刺人之滥也,非,亦刺也,读作“诽”。明能察己,口能论贤,性恶不为,何益於善?陆贾之言,未能得实。陆贾所云,只为知善,不足明性善。性善、知善自异。方苞原人上明性善之说,举元凶劭、柳璨临刑时语以证之。不知人智类能明善恶之分,故性恶之口,时出善言。其义早为陆生所发,亦早为仲任所破。

  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於阳,情生於阴。孝经援神契:“性生於阳以理执,情生於阴以系念。”(御览八八一。)说文:“情,人之阴气,有欲者;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白虎通情性篇:“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并与董氏义同。阴气鄙,阳气仁。文选东京赋注引广雅曰:“鄙,固陋不惠。”盐铁论针石篇:“争而不让,则入於鄙。”师古曰:“鄙,谓不通。”非也。钩命决曰:“情生於阴,欲以时念也。性生於阳,以就理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白虎通引。)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情性篇未见,今传春秋繁露已佚其大半矣。一曰:“非篇名。”繁露深察名号篇、实性篇尚见其旨。深察名号篇曰:“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於身。天有阴阳之施,身亦有贪仁之性,与天道一也。”又曰:“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又汉书董仲舒传:“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师古曰:“仁鄙,性也。”

  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处二家各有见,可也;处,犹审度辨察也。见经义述闻卷三十一、俞樾读法言。不处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恶,未也。“情性”二字不当重出。仲舒正论“性生於阳,情生於阴”,非“不处人情性”也。“情性有善有恶”,正仲任所主,非为“未也”。是二字重出,则文义不通。“不处人情性有善有恶未也”十一字为句。奇怪篇“言其不感动母体,可也;言其开母背而出,妄也。”与此文例正同。夫人情性,同生於阴阳,其生於阴阳,有渥有泊。玉生於石,有纯有駮;情性〔生〕于阴阳,安能纯善?刘先生曰:“情性於阴阳”,义不可通。“情性”下疑脱“生”字。上文:“夫人情性同生於阴阳,其生於阴阳,有渥有泊。”“情性”下并有“生”字,是其证也。盼遂案:“性”下当有“生”字。仲舒之言,未能得实。

  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告子曰:“生之谓性。”荀子正名篇曰:“生之所以然谓之性。”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王制疏引孝经说曰:“性者,生之质。”义与子政并同。定性之质,众说同归;其质若何,所见纷矣。在於身而不发;情,接於物而然者也,(出)形〔出〕於外。孙曰:“出形”当作“形出”,下文并作“形出”可证。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为子政所本。形外,则谓之阳;不发者,则谓之阴。”

  夫子政之言,谓性在身而不发。情接於物,形出於外,故谓之阳;性不发,不与物接,故谓之阴。夫如子政之言,乃谓情为阳,性为阴也。与仲舒义违。不据本所生起,不依据性所禀受者。苟以形出与不发见定阴阳也。“苟”犹“但”也。见经传释词。“形出”与“不发”,并承述上文,“见”字疑传写误增。必以形出为阳,性亦与物接,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论语里仁集解引马曰:“造次,急遽也。颠沛,僵仆也。”谓虽急遽僵仆,不离於性也。恻隐不忍,(不忍)仁之气也;“不忍”二字,衍文,盖写者重出也。“恻隐不忍,仁之气也”,与下“卑谦辞让,性之发也”文法一律。下“恻隐卑谦,形出於外”,正分承此文。若“不忍”二字未衍,则“恻隐”二字乃成副词。当以“不忍”承之,而不当以“恻隐”也。是其证。卑谦辞让,性之发也,有与接会,故恻隐卑谦,形出於外。谓性在内,不与物接,恐非其实。不论性之善恶,徒议外内阴阳,理难以知。且从子政之言,以性为阴,情为阳,夫人禀情(性),“情”当作“性”,人性禀受於天,本书时见此义。命义篇“禀得坚强之性”,“禀性软弱者”,率性篇“君子小人,禀性异类乎”,本篇下文“禀性受命”,“人禀天地之性”,并作“禀性”,是其证。竟有善恶不也?不”读作“否”。

  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唯世硕、(儒)公孙尼子之徒,先孙曰:“儒”字衍。汉书艺文志儒家云:“世子二十一篇,名硕。公孙尼子二十八篇。”上文亦云:“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颇得其正。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难论也。酆文茂记,杨曰:“酆”读作“丰”。繁如荣华;恢谐剧谈,汉书扬雄传晋灼注:“剧,疾也。”剧谈,疾言也。甘如饴密,未必得实。

  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无形篇:“用气为性,性成命定。”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也。九州田土之性,禹贡郑注曰:“地当阴阳之中,能吐生万物者曰土,据人工作力竞得而田之则曰田。”尔雅释文引李曰:“田,陈也,谓陈列种谷之处。”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禹贡曰:“兖州,厥土黑坟,厥田为中下。徐州,厥土赤坟,厥田为上中。雍州,厥土惟黄壤,厥田为上上。”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注见物势篇。或仁或义,性术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礼记乐记:“声音动静,性术之变。”疏:“性术,性之道路。”後汉书马融传论:“识能匡欲者鲜矣。”李注:“识,性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而莫知善恶禀之异也〕。此十九字,据上文补。自“九州田土”以下,正论水土物器形性不同,故以此文结之。今夺入上文,遂使此义未足。率性篇曰:“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即“善恶禀异”之义。

  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固”读作“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法言修身篇曰:“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中人也。韩愈原性全袭此义。若反经合道,经,常也。公羊桓十一年传:“权者,反於经,然後有善者也。行权有道。”陆淳春秋微旨序曰:“事或反经,而志协於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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