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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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汉第五十七

 

  诗淇澳释文引韩诗曰:“宣,显也。”恢国篇曰:“宣汉之篇,高汉于周,拟汉过周。”须颂篇曰:“宣汉之篇,论汉已有圣帝,治已太平。”

  儒者称五帝、三王致天下太平,汉兴已来,未有太平。彼谓五帝、三王致太平,汉未有太平者,见五帝、三王圣人也,圣人之德,能致太平;谓汉不太平者,汉无圣帝也,贤者之化,不能太平。又见孔子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见论语子罕篇。方今无凤鸟、河图,瑞颇未至悉具,故谓未太平。此言妄也。

  夫太平以治定为效,百姓以安乐为符。疑当作“以百姓安乐为符”。符谓太平之符。下文云:“百姓安者,太平之验也。”是其证。“百姓以安乐为符”,文殊无义,盖浅人援上句例妄乙。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见论语宪问篇。病,难也。百姓安者,太平之验也。夫治人以人为主,百姓安,而阴阳和;阴阳和,则万物育;万物育,则奇瑞出。视今天下,安乎?危乎?安则平矣,瑞虽未具,无害于平。故夫王道定事以验,立实以效,效验不彰,实诚不见。时或实然,钱、黄、王、崇文本“或”作“哉”,非。证验不具,是故王道立事以实,不必具验。圣主治世,期於平安,不须符瑞。

  且夫太平之瑞,犹圣主(王)之相也。吴曰:“主”当作“王”。下文云:“圣王骨法未必同。”圣王骨法未必同,宋、元本“骨”作“国”,朱校同。先孙曰:疑“图”之误。晖按:今本不误。太平之瑞何为当等?彼闻尧、舜之时,凤皇、景星皆见,凤皇注讲瑞篇。景星注是应篇。河图、洛书皆出,中候握河纪:“尧时受河图,龙衔赤文绿色。”(礼运疏。)後汉书襄楷传注引尚书中候:“舜沈璧於清河,黄龙负图出水。”以为後王治天下,当复若等之物,乃为太平。“复”下疑挩“有”字。下文:“未必谓世当复有凤皇与河图也。”用心若此,犹谓尧当复比齿,舜当复八眉也。“比”,路史後纪十注引作“仳”,是也。骨相篇云:“帝喾骈齿”。骈、仳字通。言圣相各异,尧不当类帝喾,舜亦不当似尧。夫帝王圣相,前後不同,则得瑞古今不等。而今王无凤鸟、河图,为未太平,妄矣。孙曰:“为”当作“谓”。上文云:“夫方今无凤鸟、河图,瑞颇未至悉具,故谓未太平。此言妄也。”下文云:“况至三百年,谓未太平,误也。”并其证。晖按:“为”读作“谓”,本书常见此例。

  孔子言凤皇、河图者,假前瑞以为语也,未必谓世当复有凤皇与河图也。夫帝王之瑞,众多非一,或以凤鸟、麒麟,或以河图、洛书,或以甘露、醴泉,或以阴阳和调,或以百姓乂安。五行志应劭注:“艾,治也。”说文辟部:“□,治也,从辟,乂声。”乂、艾并以声假。今瑞未必同于古,古应未必合於今,孙经世曰:“未必,不必也。”遭以所得,未必相袭。何以明之?以帝王兴起,命祜(佑)不同也。“祜”为“佑”形误。下文:“高祖、光武初起之佑。”恢国篇:“尧母感于赤龙,及起不闻奇佑。”并其证。初禀篇云:“非天之命,昌炽佑也。”命、佑对言,命谓初禀天命,佑谓兴起之瑞,义详彼篇。盼遂案:“祜”当为“佑”,形近而讹。佑者,助也。命佑者,天所命佑助之事,如凤鸟、麒麟、河图、洛书、周之鸟鱼、汉之大蛇皆是。周则乌、鱼,见初禀篇。汉斩大蛇。见吉验篇。推论唐、虞,犹周、汉也。知其亦不袭同。初兴始起,事效物气,无相袭者,太平瑞应,何故当钧?以已至之瑞,效方来之应,犹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置之路也。守株待兔,见韩非子五蠹篇。“蹊路”二字误。

  天下太平,瑞应各异,犹家人富殖,物不同也。或积米谷,或藏布帛,或畜牛马,或长田宅。夫乐米谷不爱布帛,欢牛马不美田宅,则谓米谷愈布帛,牛马胜田宅矣。今百姓安矣,符瑞至矣,朱校元本无此四字。终谓古瑞河图、凤皇不至,郑本作“致”,非。谓之未安,是犹食稻之人,入饭稷之乡,不见稻米,谓稷为非谷也。周礼夏官职方氏:“扬州、荆州其谷宜稻。雍州、冀州其谷宜黍稷。”

  实者,天下已太平矣。未有圣人,何以致之?未见凤皇,何以效实?问世儒不知圣,何以知今无圣人也?世人见凤皇,何以知之?既无以知之,何以知今无凤皇也?讲瑞篇极明此义。委不能知有圣与无,又不能别凤皇是凤与非,则必不能定今与太平未平也。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然後仁。”见论语子路篇。集解孔曰:“三十年曰世,如有受命王者,必三十年仁政乃成也。”三十年而天下平。盼遂案:“三十年而天下平”七字为释上句之语,仲任喜于文中解经,语尾定有也字。疑此“平”下脱一“也”字。汉兴,至文帝时,二十余年。贾谊创议,以为天下洽和,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见汉书本传。师古曰:“皇,暇也,自以为不当改。”艺文志阴阳家:“五曹官制五篇。”班注:“汉制,似贾谊所条。”本传曰:“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此五曹官制,盖其所条定官名也。礼记大传郑注:“服色,车马也。”疏:“正谓年始,朔谓月初,周子,殷丑,夏寅,是改正也。周夜半,殷鸡鸣,夏平旦,是易朔也。”夫如贾生之议,文帝时已太平矣。汉兴二十余年,应孔子之言“必世然後仁”也。汉一代(世)之年数已满,太平立矣,贾生知之。“一代”当作“一世”。唐人避“世”作“代”,今本沿之。况至今且三百年,谓未太平,误也。今谓章帝也。且孔子所谓一世,三十年也。汉家三百岁,十帝耀德,未平如何?河图曰:(後汉书曹褒传元和二年诏。)“赤九会昌,十世以光,十一以兴。”李贤注:“九谓光武,十谓明帝,十一谓章帝也。”夫文帝之时,固已平矣,历世持平矣。盼遂案:“持平”当是“治平”。论例皆作“治平”。此亦系唐人避高宗讳而改也。本篇专言汉太平之事,故此云“治平”。作“持平”,则不相应。至平帝时,前汉已灭,光武中兴,复致太平。

  问曰:“文帝有瑞,可名太平,光武无瑞,谓之太平,如何?”曰:夫帝王瑞应,前後不同,虽无物瑞,百姓甯集,风气调和,是亦瑞也。何以明之?帝王治平,升封太山,告安也。注书虚篇。秦始皇升封太山,遭雷雨之变,注感类篇。治未平,气未和。光武皇帝升封,天晏然无云,孙曰:後书光武纪:“中元元年二月辛卯,柴望岱宗,登封太山。”初学记五、御览三九引袁山松後汉书:“光武封泰山,云气成宫阙。”晖按:光武纪只言“登封太山”,“天无云”未着。後汉纪八:“中元元年二月辛卯,上登封於太山,事毕,乃下。是日山上云气成宫阙,百姓皆见之。”又应劭汉官仪引马第伯封禅仪记曰:“建武三十二年,车驾正月二十八日发雒阳宫,二月九日到鲁,遣守谒者郭坚伯将徒五百人治泰山道。车驾十九日之山虞,国家居亭,百官布野。此日山上云气成宫阙,百官并见之。二十一日夕牲时,白气广一丈,东南极望致浓厚。时天清和无云。”(据後汉书祭祀志注、初学记十三、容斋随笔引。)建武三十二年,即中元元年。范史本纪,建武止三十一年。次年改为中元,直书为中元元年。尊楗阁碑,及蜀郡治道记并云:“建武中元二年。”是虽别为中元,犹冠以“建武”。又後汉书祭祀志载封禅後赦天下诏,明言以建武三十二年为建武中元元年。故汉官仪以中元元年事属之建武也。太平之应也,瑞命篇曰:(祭祀志注。)“岱岳之瑞,以日为应也。”时天清无云,则日应也,故云。治平气应。光武之时,气和人安,物瑞等至。人气已验,论者犹疑。孝宣皇帝元康二年,凤皇集於太山,後又集于新平。汉书宣纪:“元康元年三月诏曰:‘乃者凤皇集泰山、陈留。'二年三月,以凤皇、甘露集,赐吏民爵。”与此文异。又“集新平”,未详。四年,神雀集于长乐宫,或集于上林,宣纪元康四年三月诏曰:“乃者神爵五采,以万数,集长乐、未央、北宫、高寝、甘泉泰畤殿中,及上林苑。”三辅黄图曰:“长乐宫,本秦之兴乐宫也。”三辅旧事、宫殿疏皆曰:兴乐宫,秦始皇造,汉修饰之。周回二十里,前殿东西四十九丈七尺,两序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九真献麟。宣纪神爵元年韶:“乃元康四年,九真献奇兽,”即此。注详讲瑞篇。神雀二年,凤皇、甘露降集京师。宣纪神爵二年春二月诏曰:“乃者正月乙丑,凤皇、甘露降集京师,群鸟从以万数。”四年,凤皇下杜陵及上林。宣纪:“冬十月,凤皇十一集杜陵。十二月,凤皇集上林。”五凤三年,帝祭南郊,神光并见,或兴子(于)谷,烛燿斋宫,十有余日(刻)。吴曰:此文应据宣纪改“子”为“於”,改“日”为“刻”。师古曰:烛亦照也。刻者,以漏言时也。明年,祭後土,灵光复至,至如南郊之时。按:云“明年”,则五凤四年也,宣纪无此事。下文云:“其年三月,鸾凤集长乐宫东门树上。”宣纪在五凤三年。据此文则在四年,亦与汉书异。甘露、神雀降集延寿万岁宫。宣纪未见。秦、汉瓦当文字载有“延寿万岁”瓦当,即此宫物也。或以为万岁殿或延寿观瓦,据此文足证其非。其年三月,鸾凤集长乐宫东门中树上。宣纪在五凤三年。彼文云:“三月辛丑,鸾凤集长乐宫东阙中树上,飞下止地,文章五色,留十余刻,吏民并观。”讲瑞篇亦作“门中”。甘露元年,黄龙至,见於新丰,宣纪云:“夏四月。”醴泉滂流。宣纪甘露二年正月诏:“乃者黄龙登兴,醴泉滂流。”是亦述去年事也。彼凤皇虽五六至,注指瑞篇。或时一鸟而数来,或时异鸟而各至,麒麟、神雀、黄龙、鸾鸟、甘露、醴泉,祭後土天地之时,神光灵耀,可谓繁盛累积矣。孝明时虽无凤皇,亦致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盼遂案:“麟”上宜有“麒”字。恢国篇“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连木、嘉禾,”有“麒”字。金出鼎见,离木复合。後汉书明帝纪:永平六年二月,王雒山出宝鼎,庐江太守献之。十一年,漅湖出黄金,庐江太守以献。时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十七年正月,甘露降于甘陵。是岁甘露仍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五帝、三王,经传所载瑞应,莫盛孝明。如以瑞应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谓太平矣。

  能致太平者,圣人也,世儒何以谓世未有圣人?天之禀气,岂为前世者渥,後世者泊哉?周有三圣,文王、武王、周公,并时猥出。汉亦一代也,何以当少於周?周之圣王,何以当多於汉?汉之高祖、光武,周之文、武也。文帝、武帝、宣帝、孝明、今上,今上,章帝。下同。过周之成、康、宣王。非以身生汉世,可褒增颂叹,以求媚称也。核事理之情,定说者之实也。

  俗好褒远称古,讲瑞上世为美,论治则古王为贤,以文例求之,“瑞”下疑脱“则”字。睹奇於今,终不信然。使尧、舜更生,恐无圣名。猎者获禽,观者乐猎,不见渔者,之心不顾也。“之”疑是“人”字之误,“顾”当作“愿”,并形误也。言观猎者,见其获禽,则好之。不见渔者,则不知其能得鱼,故人心不愿也。下文:“观于齐不虞鲁,游于楚不欢宋。”不虞、不欢、不愿,义并同。又下文:“游齐、楚不愿宋、鲁也。”并其证。盼遂案:“之”字衍文。下文有“观猎不见渔”句,则此文当解为观者所以乐猎而不见渔者,以其心不愿也。是故观于齐不虞鲁,“虞”读“娱”。游于楚不欢宋。唐、虞、夏、殷,同载在二尺四寸,二尺四寸,经简也。注详谢短篇。儒者推读,朝夕讲习,盼遂案:“推”疑为“□”之误。方言十三:“抽,读也。”“抽”与“□”同字,与“推”字形近致误。不见汉书,谓汉劣不若。亦观猎不见渔,游齐、楚不愿宋、鲁也。使汉有弘文之人,经传汉事,则尚书、春秋也。儒者宗之,学者习之,将袭旧六为七,史记司马相如传载封禅文曰:“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耀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集解:“春秋者,正天时,列人事,诸儒既得展事业,因兼正天时,列人事,叙述大义为一经。”“今汉书增一,仍旧六为七也。”为此文所本。今上上(王)至高祖,孙曰:“王”字即“上”字之误而衍。皆为圣帝矣。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後汉书儒林传:“杜抚字叔和。”班固传:“肃宗雅好文章,每行巡守,固辄献上赋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

  三代隘辟,厥深洿沮也。“殷监不远,在夏後之世。”见诗大雅荡篇。且舍唐、虞、夏、殷,近与周家断量功德,实商优劣,周不如汉。何以验之?

  周之受命者,文、武也,汉则高祖、光武也。文、武受命之降怪,不及高祖、光武初起之佑。孝宣、明之瑞,“明”上当有“孝”字。美于周之成、康、宣王。孝宣、孝明符瑞,唐、虞以来,可谓盛矣。今上即命,奉成持满,四海混一,天下定宁。物瑞已极,人应订隆。盼遂案:“订隆”当是“斯隆”之误。“斯”字草书作“□”,因误作“订”。唐世黎民雍熙,潜夫论本政篇:“稷、□、皋陶聚,而致雍熙。”後汉书方术传第五伦令班固为文荐谢夷吾曰:“臣闻尧登稷、契,政隆太平,舜用皋陶,政致雍熙。”今亦天下修仁,岁遭运气,谷颇不登,明雩篇云:“建初孟年,北州连旱。”盖即此。恢国篇、须颂篇并云:“建初孟年,无妄气至。”即所谓运气也。盼遂案:“谷颇不登”者,谷无不登也。汉人“颇”字多用作稍少之义,独仲任常用为鲜少之义。本篇而外,如论死篇:“能使灭灰更为然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颇疑”即“无疑”也。“谷颇不登”,与下句“迥路无绝道之忧,深幽无屯聚之奸”,正同一语法矣。“颇”亦“无”也。迥路无绝道之忧,深幽无屯聚之奸。周家越常献白雉,注异虚篇。方今匈奴、善鄯、哀牢贡献牛马。周时仅治五千里内,注艺增篇。汉氏廓土,收(牧)荒服之外。“收”当作“牧”,形近而误。别通篇云:“汉氏廊土,牧万里之外。”汉书王莽传:“汉家不广二帝三王,廊土辽远,州牧行部,远者三万余里。”注,服虔曰:“唐、虞及周,要服之内方七千里,夏、殷方三千里,汉地南北万三千里。”牛马珍于白雉,近属不若远物。古之戎狄,今为中国;古之裸人,今被朝服;玉藻郑注:“朝服,冠玄端素裳也。”古之露首,今冠章甫;章甫,殷冠也。古之跣跗,今履商(高)舄。吴曰:“商”当作“高”,形近之讹也。超奇篇有吴君商,孙诒让据案书篇改“商”为“高”,是也。此文误与彼同。王莽好高冠厚履。杜氏幽求亦有“高冠厚舄”之语。(见)御览六九七引。)“高”、“厚”义同。盼遂案:“商”疑“絇”之误。礼书言絇履者多矣。後汉书明帝纪“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屦以行事”,明後汉崇絇舄矣。以磐石为沃田,以桀暴为良民,夷陷坷为平均,化不宾为齐民,不宾,谓不宾服者。淮南原道篇注:“齐於凡民,故曰齐民。”俶真训注同。汉书如淳注:“齐,等也,无有贵贱,谓之齐民。”非太平而何?

  夫实德化则周不能过汉,论符瑞则汉盛于周,度土境则周狭於汉,汉何以不如周?独谓周多圣人,治致太平?儒者称圣泰隆,使圣卓而无迹;广雅:“趠,绝也。”卓、趠声义同。称治亦泰盛,使太平绝而无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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