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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傅佩荣《论语》心得(31)



  孔子的话,说得很含蓄。他用“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这八个字,婉转道出了人类情感的盲点。如果情感不能升华,陷入自我中心的困局,结果必是念念执着,在任何一次“爱”的经验中,夹杂着苦涩的“恨”。爱起来,希望他长命百岁、心想事成;恨起来,又希望他身败名裂、一死了之。解脱之道何在?


  孔子自谓“四十而不惑”,所“不惑”者,应该包含本文所述的“爱恶关系”。如果借由读书明理,中和自己的情怀,培养“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操,或许可以在爱与恶的态度上,表现坦荡荡的君子风范。儒家少谈男女之间的爱情,或许因为早就发现这种爱情过于强烈而偏激,容易走上极端,陷入困惑。对于温和而正常的情感,则无疑是肯定的。爱人与爱动物


  自从钓鱼与射鸽成为少数人休闲活动的项目之后,宗教界首先发难,呼吁化解残忍恶行,推爱于动物,甚至一切众生。也有人联想到儒家的教化,认为人本思想过度膨胀,难免忽视动物的生命与权利。究竟真实情况如何?


  首先,儒家确实有人本思想,但是并非妄自尊大、人类本位的立场。其特色有三:一是开放的,由于承认人的限制,而向着超越界开放,因而也是谦虚的,鼓励人“下学而上达”(《宪问》),努力领悟“天命”。二是差等的,由亲及疏,由近及远,配合人的感受能力,向外推扩,而从不认为可以一劳永逸地兼爱天下。三是层次分明的,以人类为众生之首,行有余力再照顾动物、植物,甚至整个自然生态。譬如,人类社会和谐稳定之后,可以“参赞化育”,消灭自然灾难对一切生物的威胁。


  问题在于: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不曾完全和谐稳定,因此“心有余而力不足”成为儒家的写照,美其名,则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宪问》)。我们不宜因为儒家未曾真正提出保护动物理论,就以为他们无此心意。试看,海湾战争是人为灾难,使环境危机加速三十年。不打此仗,就减缓三十年的生态困境。我们怎能忽略儒家所强调之“先求人类社会之安宁”的主张?


  以孔子对待动物的态度来说,他是相当有分寸的。譬如,有一次下朝回家,听说马厩失火,他问:“伤人乎?”(《乡党》)不问马。他显然肯定人的重要远超过马。这件事看似简单却含意深远。以今日赛马为例,有些名驹的身价高达百万美金,相形之下,人呢?在此,“人”是指每一个人。儒家尊重的是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是“人类”,同时只有人可以表现自我意识及自由意志,进而建构真、善、美、圣各种价值。若不接受孔子的想法,可能最后会陷于孟子所说的“率兽食人”的悲惨世界:马厩里有肥马,路边却有人饿死。


  孔子也曾钓鱼射鸟。客观的描述是:“钓而不纲,弋(yì)不射宿。”(《述而》)钓用一钩,纲用长绳数十钩。弋是箭系生丝,使鸟中箭之后不能飞远;“宿”是指停憩巢中之鸟,未必是指夜晚;白日停于巢中,必为伏卵育雏之事。由此可知,钓鱼与射鸟皆是古代男子娱乐项目,但是孔子为之,中节有度,绝不轻易伤害太多性命,或妨碍动物成长过程。


  也许有人基于宗教理由,反对任何杀生行为。但是,宗教出自信仰,却未必是人人可以接受。与其陈义过高,难以实行,不如仔细了解及欣赏儒家的人本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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