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傅佩荣《论语》心得(7)
先说孔子的遗憾。人有表现于外的言论与行为,也有珍藏于心的志趣与理想。言行是天下人可以观察及品评的,心意则未必得到大众的认可及了解。孔子曾说:“莫我知也夫!”(《宪问》)天下没有人了解我啊!他又说:“予欲无言!”(《阳货》)我真想从此不再多说了!最严重的情况则是“子欲居九夷”(《子罕》),想要迁到蛮荒之地,从此不再为华夏文明的存亡操心。
对一个人来说,当他看出文化传统的危机,知道礼坏乐崩之后,整个社会即将解体时,心中当然十分焦虑,随之孕生强烈的使命感,然后栖栖惶惶,不辞辛劳,周游列国,宣讲仁义之道,希望能像木铎一样,唤醒沉醉在俗世利禄中的大众。结果呢?别人却以为他不过是逞弄口才,借此博取名声,获得权位。
其实这是误解孔子。他为自己辩护时,特别提到“疾固”一词。为何强调自己“讨厌顽固”呢?当传统逐渐丧失生命力时,礼乐制度也变得僵化了,走入形式主义的死胡同。大家行礼如仪,徒有其表,却不知礼乐教化的真正基础原是人的真诚感受,也就是一颗可以感通人我的仁心。孔子想要阐明人的道德自觉之重要,说明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的方法。人须真诚自觉,由尽己之忠到推己及人之恕,随时考虑及选择合宜的途径,去圆满实现人际之间的适当关系。
因此,儒家反对顽固的思想与行为。原因是:个人感受、人我关系与外在环境这三项条件本身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是活泼的,随时可能产生新的变化。如果顽固不知变通,则将窒息人的智慧与创新潜力。的确,如果只是坚持旧的教条,又何必需要教育?如果只靠外力影响而作选择,又何必需要个人自行负责?儒家反对顽固,但绝不是毫无原则。至于批评孔子逞弄口才,实在错得有些离谱。
尊重传统孔子描写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喜爱传统,是否就必须如此保守,只是阐述而不去创作呢?到底这个传统是指什么?孔子对于一般的学习,是否也如此保守?难道孔子缺乏创造精神?这些问题虽然涉及过多的联想,但是有助于了解孔子的立场。
首先,传统是个人生命之源头,也是个人最后回归的世界。它的具体表现是礼乐。礼乐代表一个社会共同遵循的价值体系,来源神圣,应用广延。《中庸》说:“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
我来,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成全。——耶稣换言之,必须德位兼备,既是圣人,又是天子,才有资格制礼作乐。周公正是典型代表,所以孔子以他为楷模,经常梦见他。孔子虽有圣人之德,却无天子之位,所以无法制礼作乐。如此,他说自己“述而不作”,岂非十分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