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论语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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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佾篇第三

 

  (一)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季氏:鲁大夫季孙氏。

  八佾:佾,行列义。古代舞以八人为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十六人。或说:六佾三十六人,四佾十六人,二佾四人。今不从。季孙氏於其家庙之庭作八佾之舞,是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礼。

  是可忍也:此忍字有两解。一,容忍义。季孙氏以大夫而僭天子之礼,此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此乃孔子不满於鲁君不能制裁其大夫之僭肆。一,忍心义。季氏八佾舞於庭,上僭天子,近蔑其君,此事尚忍为,将何事不忍为。此指斥季氏。或说:孰,训谁,[光案:“孰,训谁,”之逗号,东大版原作“孰,训谁。”之句号。]指人不指事。孰不可忍,谓於谁何人之所为而不可忍。故当从前解。今按:“是可忍”指事,“孰不可忍”指人,[光案:“‘是可忍’指事,‘孰不可忍’指人”,东大版原作“是可忍指事,孰不可忍指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处无引号。]有事则必及人,不当拘泥作分别。季氏忍於其君,则又谁何而不可忍?是谁[光案:疑“谁”为“虽”之误植。三民版原作“虽”。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弑父与君,亦将忍而为之。本章与次章,皆责季氏与三家,非责鲁君,当从後解。

  孔子重言礼,礼必有上下之分,遂若孔子存心袒护当时之在上者。其实不然。礼本於人心之仁,非礼违礼之事,皆从人心之不仁来。忍心亦其一端。此心之忍而不顾,可以破坏人羣一切相处之常道。故孔子之维护於礼,其心乃为人道计,固不为在上者之权位计。

  本篇皆论礼乐之事。礼乐为孔门论学论政之共通要点,故《论语》编者以此篇次〈学而〉〈为政〉之後。

  或说:本篇不名〈季氏〉,而称〈八佾〉,是孔子深责其恶,故书其事以命篇。或说:篇名非出孔子,因《下论》第十六篇有〈季氏〉,故此改称〈八佾〉。然则《论语》篇名,当定於全书纂成之後。

  【白话试译】

  季孙氏在他家庙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行列,孔子说:“这等事,他都忍心做,什麽事他不忍心做呀!”

  (二)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光案:“‘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句末之逗号在引号外,东大版原作“‘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句末之逗号原置引号内。]奚取於三家之堂?”

  三家: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

  以雍彻:〈雍〉,《周颂》篇名。彻同撤。古礼祭已毕,撤祭馔,乐人歌诗娱神。〈雍〉之篇为周天子举行祭礼临撤所唱之诗,三家亦唱〈雍〉诗撤祭馔。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此两句在〈雍〉诗中。相,傧相,助祭者。辟,训君。指诸侯。公者,二王之後於周封公,夏之後为杞,殷之後为宋。穆穆,美而敬之形容辞。周天子行祭礼,诸侯皆来助祭,杞、宋二公亦与焉。天子则穆穆然,至美至敬。

  奚取於三家之堂:堂,庙堂。〈雍〉诗所咏,於三家之庙堂无所取义。

  此两章皆孔子深斥当时鲁三家僭礼不当。三家出鲁桓公後,於季氏家立桓公庙,遇祭,三家同此一庙。前章言季氏之庭,此章言三家之堂,皆指此一庙也。

  【白话试译】

  鲁国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举行家祭,祭毕撤馔之时,也命乐工唱〈雍〉之诗。先生说:“〈雍〉诗中说:‘四方诸侯都来助祭,[光案:“雍诗中说:‘四方诸侯都来助祭”,三民版原作“(雍诗中说)四方诸侯都来助祭”,“雍诗中说”四字加小括号。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之。东大版殆漏植此小括号於先,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俱宜加上小括号。惟,括号内宜添冒号,改为“(雍诗中说:)‘四方诸侯都来助祭”。]天子仪容,那样穆穆地敬而美’,[光案:“‘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句末之逗号在引号外,东大版原作“‘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句末之逗号原置引号内。]这在三家堂上唱来,有何意义呀!”

  (三)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仁乃人与人间之真情厚意。由此而求表达,於是有礼乐。若人心中无此一番真情厚意,则礼乐无可用。如之何,犹今云拿它怎办,言礼乐将不为之用也。孔子言礼必兼言乐,礼主敬,乐主和。礼不兼乐,偏近於拘束。乐不兼礼,偏近於流放。二者兼融,乃可表达人心到一恰好处。

  礼乐必依凭於器与动作,此皆表达在外者。人心之仁,则蕴蓄在内。若无内心之仁,礼乐都将失其意义。但无礼乐以为之表达,则吾心之仁亦无落实畅遂之所。故仁与礼,一内一外,若相反而相成。

  道家後起,力反儒家之言礼。老子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其实失於仁而为礼,则不仅薄而已,为伪为僭,无所不至,宜为乱之首。

  孔子言礼,重在礼之本,礼之本即仁。孔子之学承自周公。周公制礼,孔子明仁。礼必随时而变,仁则亘古今而一贯更无可变。《论语》所陈,都属通义,可以历世传久而无变。学者读本篇,更当注意於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心若没有了仁,把礼来如何运用呀!人心若没有了仁,把乐如何来运用呀!”

  (四)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鲁人。或曰孔子弟子。

  礼之本:礼之所由起,即礼之本原所在。

  大哉问:孔子喜其问而称叹之。

  礼与其奢也宁俭:礼本於人心之仁,而求所以表达之,始有礼。奢者过於文饰,流为浮华。俭者不及於程节,嫌於质朴。然奢则外有余而内不足,俭则内有余而外不足,同嫌於非礼。外不足,其本尚在。内不足,其本将失。故与其奢宁俭。

  丧与其易也宁戚:人与人相交相处而有仁有礼。人有死生,人之相交相处,至於死生之际,而人心之仁益见,其礼亦益重。故又特举丧礼一端言之。“易”字有两解,[光案:“‘易’字有两解”,东大版原作“易字有两解”,“易”字无引号。]一平易义。如地有易险,行於平易之地,其心轻放,履险则否。人之居丧,其心宁戚毋易。另一解,治地使平亦曰易,故易有治办义。衣衾棺椁一切治办而哀情不足,是亦不足观。故曰宁戚。

  礼有内心,有外物,有文有质。内心为质为本,外物为文为末。林放殆鉴於世之为礼者,竞务虚文,灭实质,故问礼之本。然礼贵得中,本末兼尽。若孔子径以何者为礼之本答之,又恐林放执本贱末,其弊将如後世之庄老。故孔子仍举两端以告,与彼甯此,则本之何在自见,而中之可贵亦见。抑且所告者,具体着实,可使林放自加体悟。事若偏指,义实圆通。语虽卑近,意自远到。即此可见圣人之教。

  礼有文有节。如饮食之礼,为之簠簋笾豆罍爵,所以文之也。其本则污尊抔饮,惟俭而已。临丧之礼,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其本则哀痛惨怛,惟戚而已。若惟知有本,不文不节,亦将无礼可言。故孔子虽大林放之问,而不径直以所为本者答之。

  【白话试译】

  林放问:“什麽是礼的本原?”先生说:“你所问,意义大了。一切的礼,与其过於奢侈,宁过在节俭上。丧礼与其过於治办,宁过在哀戚上。”

  (五)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亡,通无。古书无字多作亡。本章有两解:一说:夷狄亦有君,不像诸夏竞於僭篡,并君而无之。另一说:夷狄纵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君。盖孔子所重在礼,礼者,人羣社会相交相处所共遵。若依前一说,君臣尤是礼中大节,苟无君,其他更何足论。孔子专据无君一节而谓诸夏不如夷狄。依後说,君臣亦仅礼中之一端,社会可以无君,终不可以无礼。孔子撇开无君一节,谓夷狄终不如诸夏。晋之南渡,北方五胡逞乱。其时学者门第鼎盛,蔑视王室,可谓有无君之意,但必严夷夏之防以自保,故多主後说。宋承晚唐五代藩镇割据之积弊,非唱尊王之义,则一统局面难保,而夷狄之侵凌可虞,故多主前说。清儒根据孔子《春秋》,於此两说作持平之采择,而亦主後说。今就《论语》原文论,依後说,上句“之”字,[光案:“上句‘之’字”,东大版原作“上句之字”,“之”字本无引号。]可仍作常用义释之;[光案:“作常用义释之;”之分号,东大版原为“作常用义释之。”之句号。]依前说,则此“之”字,近“尚”字义,[光案:“则此‘之’字,近‘尚’字义”,东大版原作“则此之字,近尚字义”,“之”、“尚”二字本无引号。]此种用法颇少见。今仍采後说。再就古今通义论之,可谓此社会即无君,亦不可以无道。但不可谓此社会虽有道,必不可以无君。既能有道,则有君无君可不论。《论语》言政治,必本人道之大,尊君亦所以尊道,断无视君位高出於道之意,故知後说为胜。

  【白话试译】

  先生说:“夷狄虽有君,仍不如诸夏之无君。”

  (六)

  季氏旅於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旅於泰山:旅,祭名。泰山在鲁。古者天子得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则祭山川之在其境内者。季氏乃鲁之大夫,旅於泰山,不仅僭越於鲁侯,抑且僭越於周天子。

  冉有:孔子弟子,名求,时为季氏家宰。

  女弗能救与:女即汝,古通用。季氏所为非礼,为之家臣者,当设法救正。

  呜呼:感叹辞。

  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曾,乃也,诘问辞。曾谓,犹今云难道。林放知问礼之本,如泰山之神亦能如林放,将不受此非礼之谄祭。

  孔子平日不轻言鬼神,言及鬼神,并一本於人道,就人事常理作推断。守道有礼之人,将不纳他人违道非礼之谄媚。神,人所敬礼,亦必守道有礼,何可以无道非礼之事谄媚之?若泰山果有神,其神岂转不如林放。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果有泰山神否?孔子未尝言其必知。但果有神,必不能不如林放,则孔子信以为可知。

  【白话试译】

  季孙氏去祭泰山,先生告冉有道:“你不能救正这事吗?”冉有对道:“我不能。”先生叹息道:“唉!难道泰山神会不如林放吗?”

  (七)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光案:“必也射乎!”之惊叹号,东大版原作“必也射乎?”之问号。]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必也射乎:古射礼有四,一曰大射,天子诸侯卿大夫,当时之贵族阶层,用以选择其治下善射之士而升进使用之之礼也。二曰宾射,贵族相互间,朝见聘会时行之。三曰燕射,贵族於平常娱乐中行之。四曰乡射,行於平民社会,以习射艺。此章当指大射言。

  揖让而升下:让,古借作攘。揖攘皆举手义。大射礼行於堂上,以二人为一耦,由阶升堂,必先相互举手揖攘,表示向对方之敬意。较射毕,互揖下堂。

  而饮:众耦相比皆毕,羣胜者各揖不胜者,再登堂,取酒,相对立饮,礼毕。云“揖让而升下”者,[光案:“云‘揖让而升下’者”,东大版原作“云揖让而升下者”,“揖让而升下”五字原无引号。]凡升与下皆必揖攘。而饮,礼之最後也。下字当连上升字读,不与“而饮”字连。[光案:“不与‘而饮’字连”,东大版原作“不与而饮字连”,“而饮”二字原无引号。]

  其争也君子:射必争胜,然於射之前後,揖让升下,又相与对饮,以礼化争,故其争亦不失为君子之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对人没有什麽争,除却和人比射时。但先必相互作揖,才升到堂上去。比射後,又相互作揖才退下。胜者败者又必相互作揖了再升堂,举杯对饮。这样的争,还是君子之争呀。”

  (八)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後素。”曰:“礼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巧笑倩兮:倩,口旁两颊。人笑则两颊张动。此处用作笑貌美好之形容辞。兮,语辞,如今言啊。

  美目盼兮:盼,目之黑白分明者。此处形容目睛转动时之美好貌。

  素以为绚兮:素,白色。绚,文采义。此喻美女有巧笑之倩,美目之盼,复加以素粉之饰,将益增面容之绚丽。巧笑、美目两句见於《诗?衞风》之〈硕人篇〉,[光案:“巧笑、美目”,东大版原作“巧笑美目”,原无顿号。]惟三句相连,不见今《三百篇》中,或是逸诗。子夏不明此三句诗意而问於孔子。

  绘事後素:古人绘画,先布五采,再以粉白线条加以鈎勒。或说:绘事以粉素为先,後施五采,今不从。

  礼後乎:子夏因此悟人有忠信之质,必有礼以成之。所谓忠信之人可以学礼,礼乃後起而加之以文饰,然必加於忠信之美质,犹以素色间於五采而益增五采之鲜明。

  起予者商也:起,启发义。予,我也。孔子自指。子夏因论《诗》而及礼,孔子喜而赞之,谓其能起发我之心意。必如此,乃可与言《诗》。

  此章亦是礼必有本之意。又见孔门论诗,必推明之於人事。文学本原在人生,故政治文学者[光案:此处误衍一“政”字,东大版无此政字。],必本於人生而求之,乃能发明文学之真蕴。此皆孔门论学要义。此章当与〈学而篇〉子贡言“如切如磋”章相参。[光案:“‘如切如磋’章”,东大版原作“如切如磋章”,“如切如磋”四字原无引号。]

  【白话试译】

  子夏问道:“古诗说:‘巧笑倩啊,美目盼啊,再用素粉来增添她的美丽啊。’[光案:“她的美丽啊。”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她的美丽啊,”之逗号。]这三句诗指的是什麽呢?”先生说:“你看绘画,不也是临後始加素色吗?”子夏说:“不是说礼是後起之事吗?”先生说:“开发引起我心意的是商了。如他那样,才可和他言《诗》了。”

  (九)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杞不足徵:杞,周之封国,乃夏代之後。徵,证成证明义。

  宋不足徵:宋,亦周之封国,乃殷代之後。周之封建,兴灭国,继绝世,故封夏、殷二代之後於杞、宋。

  文献:文指典籍,献指贤人。

  此章孔子自言学夏、殷二代之礼,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两国之典籍贤人皆嫌不足,无以证成我说。然孔子生周室东迁之後,既是文献无徵,又何从上明夏、殷两代已往之礼?盖夏、殷两代之典籍传述,当孔子时,非全无存。孔子所遇当世贤者,亦非全不能讲夏、殷之往事。孔子博学深思,好古敏求,据所见闻,以会通之於历史演变之全进程。上溯尧、舜,下穷周代。举一反三,推一合十,验之於当前之人事,证之以心理之同然。从变得通,从通知变。此乃孔子所独有之一套历史文化哲学,固非无据而来。然虽心知其意,而欲语之人人,使皆能明其意,信其说,则不能不有憾於文献之不足。即在自然科学中,亦时有不能遽获证明之发见,何况人文学科之渊深繁赜。则无怪孔子有虽能言之而证成不足之叹。学者当知学问上有此一境界,惟不可急求而至。又本章可与〈为政篇〉“殷因於夏礼”章参互并读。[光案:“‘殷因於夏礼’章”,东大版原作“殷因於夏礼章”,“殷因於夏礼”五字无引号。]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能说夏代之礼,惜乎杞国不够为我说作证明。我能说殷代之礼,惜乎宋国不够为我作证明。[光案:“为我作证明”,东大版原作“为我说作证明”,此处联经版漏植“说”字。]这因杞、宋两国现存的典籍和贤人皆不足之故。否则我准能把来证成我说了。”

  (一0)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周制,旧天子之丧,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庙,必先大祭於太庙,上自始祖,下及历代之祖皆合祭,谓之禘。又称吉禘。禘者,谛也。遇合祭,列祖先後次序,当审谛而不乱。又每五年一禘祭,为常祭中之大者,亦在太庙,为合祭,与羣庙各别之祭不同,亦与郊天之祭不同。诸侯惟不当郊天,然亦有禘祭。鲁文公时,跻升其父僖公於闵公之前。僖公虽为闵公之庶兄,然承闵公之君位;[光案:“君位;”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君位,”之逗号。]今升於闵公前,是为逆祀,《春秋》讥之。定公八年,曾加改正。然其事出於阳虎,此後殆仍是僖跻闵前。此章之禘,当不指吉禘。因孔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光案:“孔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者,今查书末所附〈孔子年表〉,“鲁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一岁。鲁阳货奔齐。孔子始出仕,为鲁中都宰。”若然,“定公十四年”当改为“定公九年”。东大版、联经版俱误。”]此时未有国丧。定公之卒,孔子已去鲁,故知不指吉禘言。然则此章之禘,乃指五年之禘祭。

  既灌而往:灌,借作祼字,又作盥,乃酌鬯初献之名。鬯者,煮香草为郁,和黍酿酒,其气芬芳,以之献於尸前。孔子不赞成鲁之逆祀,故於禘祭不欲观。但亦不欲直言。灌在迎牲之前,灌毕而後迎牲,尚是行礼之初。自灌以往即不欲观,无异言我不欲观有此禘礼。

  本篇二十六章,多论当时之礼乐。然时移世易,後世多不能明其意义之所在。如本章,後儒纷纷考订,莫衷一是。今酌采一说,其他则略。非谓古礼必当考,[光案:“非谓古礼必当考,”之逗号,东大版原作“非谓古礼必当考。”之句号。]特由此可以窥见孔子当时论礼之大意,此亦有古今通义存焉,固不当以自己时代之主观,而对历史往事尽作一笔抹杀之轻视。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对禘礼,只待香酒初献灌之後,便不想再看下去了。”[光案:“只待香酒初献灌之後,便不想再看下去了”,三民版原作“只待香酒初献(灌)之後,便不想再看下去了”,“灌”字加小括号。括号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之。东大版殆漏植此小括号於先,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俱宜加上小括号。]

  (一一)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不知也:本章承上章来。孔子不赞成鲁之禘礼,或人因此为问。孔子不欲深言,故诿曰不知。

  示诸斯乎:一说:示,同视。又一说:示,当作寘,同置。斯指下文掌字。从前解,孔子既答或人曰不知,又云如有知其说者,其於天下事,将如看自己手掌般,一切易明。从後解,谓天下如置诸掌,如孟子谓:“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两解均可通,今姑从後解。

  指其掌:此《论语》记者记孔子言时自指其掌。

  本章亦孔子平日主张以礼治天下之意。盖报本追远之义,莫深於禘,此乃斟酌乎人心之同然而始有此礼。《左传》定公[光案:“定公”,东大版原作“昭公”。查《左传》定公八年:“冬.十月.顺祀先公而祈焉”。是为“定公”时事,当遵联经版。]八年载,阳虎欲去三桓,乃顺祀先公而祈焉。可见文公之逆祀,其事悖於人心,鲁人不之服。故下距一百十五年,阳虎欲为乱,犹借此以收人心,并以彰三桓之非。盖鲁政主於三桓,鲁之失礼,即三桓之失政。昧於礼意者,亦可谓若文公之跻僖於闵,亦人子孝亲之心;[光案:“孝亲之心;”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孝亲之心,”乃逗号。]而不知其大悖礼而可以召乱。《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光案:“示诸掌乎!”之惊叹号,东大版原作“示诸掌乎。”之句号。改为惊叹号]可为此章之注脚。孔子毕生崇拜周公,实深有契乎周公制礼以治天下之深旨。盖礼治即仁治,即本乎人心以为治。礼本乎人心,又绾神道、人伦而一之,其意深远,非人人所能知。故孔子答或人曰不知,不仅为鲁讳,亦实有所难言。

  又按:秦汉以下,多侈言以孝治天下,不知孝而违礼,亦将陷於不仁。不仁则不足以为孝。如宋之有濮议,明之有大礼议,此与孔子之不欲观於鲁之禘,皆脉络相承。今虽时异世易,古人之所争於礼者,今多不识其意旨之所在。纵曰考礼议礼,其事非尽人所能,然古人言礼之意,则终不可以不知。故於此两章,粗为阐述其大义。

  【白话试译】

  有人问:关於禘祭之礼的说法。先生说:“我不知呀!若有能知禘礼说法的人,他对整个天下,正像摆在这里呀!”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手掌。

  (一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如在:此祭字指祭祖先。

  祭神如神在:此指祭天地之神。祭礼本对鬼神而设,古人必先认有鬼神,乃始有祭礼。但孔子平常并不认真讨论鬼神之有无,只临祭时必诚必敬,若真有鬼神在其前。此两句,乃孔子弟子平时默观孔子临祭时情态而记之如此。或说,此两句乃古语,下文子曰云云,乃孔子因此语而感发为说,今不从。

  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虽极重祭礼,然尤所重者,在致祭者临祭时之心情。故言苟非亲自临祭,纵摄祭者亦能极其诚敬,而於我心终是阙然,故云祭如不祭。盖我心思慕敬畏之诚,既不能亲切表达,则虽有牲牢酒醴,香花管乐,与乎摄祭之人,而终是失却祭之真意。此乃孔子平日所言,记者记其言,因连带记及孔子平日临祭时之诚敬,以相发明。

  本章发明孔子对祭礼之意见。然孔子平日似未曾特有一番理论以表达其对祭礼之意见,本章亦仅就其日常之心情实感而道出之。此等处,学者最当细细体玩。因孔子论学,都就人心实感上具体指点,而非凭空发论,读《论语》者首当明白此义,并当知吾人虽生两千五百载之後,而有时我心之所实感,仍可与孔子当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为古今而殊,可於孔子之言,弥见其亲切而有味。

  【白话试译】

  先生在祭祖先时,好像真有祖先们在受祭。他祭神时,也好像真有神在他面前般。先生说:“我若不亲身临祭,便只如不祭。”[光案:此最後十六字“先生说:‘我若不亲身临祭,便只如不祭。’”,东大版另起一段。另起一段作用不大,当遵联经版连在一起。]

  (一三)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於奥,宁媚於竈。’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於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衞大夫。

  与其媚於奥,宁媚於竈:古有此语,贾引为问。奥,古人居室之西南隅,乃一家尊者所居。竈乃烹治食物之所。或说:古人祭竈,先於竈径,即竈边设主祭之。毕,又迎尸於奥,摆设食物再祭之。主以木为,古人谓神即栖於此上。尸以人为,祭时由一人扮所祭之神谓之尸。此章奥与竈实指一神,盖谓媚君者,顺於朝廷之上,不若逢迎於燕私之际。或谓奥竈当直指人言,居奥者虽尊,不如竈下执爨者实掌其饮食,故谓媚奥不如媚竈。奥指衞君之亲幸,竈指外朝用事者。或曰:王孙贾引此语问孔子,意欲讽孔子使媚己。或曰:王孙贾或因孔子曾见南子,疑孔子欲因南子求仕,故隐喻借援於宫阃,不如求合於外朝。此乃贾代孔子谋,非欲孔子之媚於己。

  获罪於天,无所祷也:孔子意,谓但知依理行事,无意违理求媚。衞君本所不欲媚,何论於朝廷之上,抑燕私之际乎?抑又何论於近幸之与权臣乎?

  【白话试译】

  王孙贾问道:“俗话说的,与其在奥处求媚,不如在竈处求媚,这是什麽意思呀?”先生说:“不是这样的。若获罪了上天,什麽去处也用不上你的祷告了。”

  (一四)

  子曰:“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於二代:监,犹视也。二代指夏、殷。

  郁郁乎文哉:文指礼乐制度文物,又称文章。郁郁,文之盛貌。历史演进,後因於前而益胜,礼乐日备,文物日富,故孔子美之。

  吾从周:孔子自称能言夏、殷二代之礼,又称周监於二代,而自所抉择则曰从周。其於三代之礼,先後文质因革之详,必有其别择之所以然,惜今无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从周而更有所改进发挥,此章乃孔子自言制作之意。否则时王之礼本所当遵,何为特言“吾从周”?[光案:“特言‘吾从周’”,东大版原作“特言吾从周”,“吾从周”三字无引号。]

  按:三代之礼,乃孔子博学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温故。其曰“吾从周”,则乃孔子之新知。孔子平日所告语其门弟子者,决不於此等历史实迹绝口不道,然《论语》记者则於此等实迹[光案:东大版原作“实迹”。钱子多用“迹”罕用“迹”,当遵东大版。]皆略而不详。读者必当知此意,乃可与语夫“好古敏求”之旨。若空言义理,而於孔子以下历史演进之实迹,皆忽而不求,昧而不知,此岂得为善读《论语》,善学孔子。

  【白话试译】

  先生说:“周代看了夏、殷二代之演进,[光案:“二代之演进”之无小括号,东大版原作“二代(之演进)”之有小括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它的一切制度礼乐文章,何等美盛呀!我是主张遵从周代的。”

  (一五)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入大庙:大,读太。太庙,鲁祭周公之庙。时孔子当在青年,始仕於鲁,得入太庙助祭。

  每事问:祭事中礼乐仪式,乃及礼器所陈,孔子每事必问,若皆不知。

  孰谓鄹人之子知礼:鄹,鲁小邑,孔子父叔梁纥尝为鄹邑大夫。[光案:“鄹邑大夫。”之句号,东大版原作“鄹邑大夫,”之逗号。改为句号]孔子生於此。字或作陬。鄹人之子,不仅指其少年,亦轻视之辞。时孔子已先有知礼之名,而於太庙中种种礼器仪文皆若不知,故或人疑之。

  子闻之:事後孔子闻此或人之语。

  是礼也:此也字通作邪,乃疑问辞。孔子非不知鲁太庙中之种种礼器与仪文,然此等多属僭礼,有不当陈设举行於侯国之庙者。如〈雍〉之歌不当奏於三家之堂,而三家奏之以彻祭。有人知其非礼,不欲明斥之,乃伪若不知,问适所歌者何诗?[光案:“适所歌者何诗?”之问号,东大版原作“适所歌者何诗。”之句号。改用问号後,语意更显豁而符“每事问”之语气,当遵联经版。]孔子入太庙而每事问,事正类此。此乃一种极委婉而又极深刻之讽刺与抗议。浅人不识,疑孔子不知礼,孔子亦不明辨,只反问此礼邪?孔子非不知此种种礼,特谓此种种礼不当在鲁之太庙中。每事问,冀人有所省悟。旧注“是礼也”三字为正面自述语,谓此乃孔子敬谨自谦,知而犹问,即此是礼。两说相较,所辨只在一“也”字之正反语气上,而孔子在当时之神情意态,判若两人。昔人谓读书贵能识字,洵不虚矣。

  本章记孔子少年时初进鲁太庙一番神情意态,而孔子当时之学养与其抱负,亦皆透切呈现,活跃在眼前。学者须通读《论语》全书而善自体会之,庶可更深领略此一章神味之深厚。

  【白话试译】

  先生初进太庙,遇事辄问。或人说:“那个人说这一位鄹邑的年轻人知礼呀?他跑进太庙,什麽事都要问。”先生听到了,说:“那些就算是礼吗?”

  (一六)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不主皮:古之射,张一布,称为侯。或画五采画兽,为正。或於布中心贴一皮,或熊或虎或豹,为鹄。不主皮,或说:射以观德,但主於中,不主贯革。皮即革也。或说:主皮之射见《仪礼》〈乡射礼〉,贯革之射见《小戴礼》〈乐记〉,二者有别。贯革谓射穿甲革,如养由基射甲彻七札之类,此乃军射。礼射则用皮侯,不用革。今按:射必主中,断无不主中而为射者。射不主皮,既不能解为不主中,则上说但主中不主贯,自为正解。射既有“中”与“贯”之别,[光案:“中与贯之别”,联经版改作“‘中’与‘贯’之别”,“中”、“贯”二字加引号。]则贯指革言,亦自无疑。射不主皮,谓皮可以该布,又何不可以该革?故知上解主皮为贯革,通上下文而说之,亦自见其可信。《仪礼》、《小戴礼》其书皆出《论语》後,不得以两书或言主皮,或言贯革,遂谓《论语》言主皮决不指贯革。

  为力不同科:科,等级义。人力强弱不同等,故射主中,不主贯。汉儒因见《仪礼》言主皮,《小戴礼》言贯革,疑《论语》此章“不主皮”不言贯革,遂疑此句“为力不同科”另属一事,[光案:“‘不主皮’不言贯革,遂疑此句‘为力不同科’另属一事”,东大版原作“不主皮不言贯革,遂疑此句为力不同科另属一事”,“不主皮”、“为力不同科”二处无引号。]不连上文。因解“为力”乃为力役之事,丁强任力役亦分科。[光案:“任力役亦分科。”之句号,东大版原作“任力役亦分科,”之逗号。]然当役不得称为力,此解牵强。今不从。

  古之道也:〈乐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光案:“乐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东大版原作“乐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乐记”二字之後,改逗号为冒号,并增引号。]此谓自武王克商,示天下已平,不复尚多力能杀人,故息贯革之射,正与《论语》此章所言相同。今若分〈乐记〉贯革与《论语》主皮为二,则“射不主皮古之道也”语义难解。盖下逮春秋,列国兵争,复尚力射,如养由基穿七札,见称当时,故孔子嘅叹而称古道。若必本《仪礼》为说,《仪礼》显出《论语》後,岂其所记各射,孔子时皆不然,而嘅称为古之道乎?朱子注此章,不用汉儒古说,以贯革说主皮,以本章三句通为一气读之,最为允惬。清儒必据古注驳朱《注》,於“射不主皮”一语,多引古礼文,而於“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两语,终无确说。就本章文气语法字义平直求之,知朱《注》不可易。其说古礼容有违失,终无害於其释大义之是当。

  【白话试译】

  先生说:“比较射艺,不主要在能射穿皮革,因各人体力有不同,这是古人的道理呀!”

  (一七)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此有两说:一、周礼,天子於每岁冬季,颁发来岁每月之朔日,徧告於诸侯,诸侯受而藏之於其始祖之庙。每月朔,请於庙而颁之於国人,称告朔。告,音古笃反。又一说,周天子於岁终以来岁十二月之朔布告天下诸侯,诸侯以饩羊款待告朔之使者。告朔,上告下也,告读如字。

  饩羊:依上说,告朔兼有祭,其礼用一羊,杀而不烹。凡牲,系养曰牢,烹而熟之曰飨,杀而未烹曰饩。依下说,饩谓馈客。

  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依上说,鲁文公时,《春秋》已有四不视朔之记载,殆在哀公时而此礼废,而有司犹供此羊。爱,惜义。子贡惜其无实枉杀,故欲去之。孔子则谓告朔之礼虽不行,而每朔犹杀羊送庙,则使人尚知有此礼。若惜羊不送,则此礼便忘,更可惜。依下说,周天子不复告朔於诸侯,而鲁之有司循例供洋,故子贡欲去之。

  今按:本章有两解。周天子颁告朔於邦国,於礼有徵。然谓天子不复告朔,而鲁之有司仍供此羊。此羊本以馈使者,使者既不来,试问於何馈之?其说难通。盖周自幽、厉以後,即已无颁告朔之礼。畴人子弟分散,鲁秉周礼,自有历官,故自行告朔之礼。就《论语》本章言,仍当依上说为是。

  【白话试译】

  子贡欲把每月在庙告朔所宰的那头腥羊也去了。先生说:“赐呀!你爱惜那一羊,我爱惜那一礼呀。”

  (一八)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此章所言,盖为鲁发。时三家强,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见孔子事君尽礼,疑其为谄也。凡读《论语》章旨不明,可参以诸章之编次。此处上下章皆言鲁事,故知此章亦为鲁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事君能尽礼的,世人反说他是谄。”

  (一九)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定公:鲁君,名宋。定,其谥。哀公之父。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於臣称使,臣对君称事。定公此问,显抱君臣不平等观念。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礼虽有上下之分,然双方各有节限,同须遵守,君能以礼待臣,臣亦自能尽忠遇君。或曰:[光案:“或曰:”之冒号,东大版原作“或曰,”之逗号。改为冒号]此言双方贵於各尽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礼之不至。臣不患君之无礼,患我忠之不尽。此义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对君之问,则主要在所以为君者,故采第一说。

  本章见社会人羣相处,贵能先尽诸己,自能感召对方。

  【白话试译】

  定公问:“君使唤臣,臣奉事君,该如何呢?”孔子对道:“君能以礼使臣,臣自会尽忠奉君了。”

  (二0)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雎:《诗经》〈国风〉之首篇。此诗咏一君子,思得淑女为配。当其求而未得,至於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乐之情。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发於人心之情感,而哀乐为之主。淫,过量义。伤,损害义。乐易逾量,转成苦恼。哀易抑郁,则成伤损。然其过不在哀乐之本身。哀乐者,人心之正,乐天爱人之与悲天悯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无哀乐,是无人心。无人心,何来有人道?故人当知哀乐之有正,惟当戒其淫伤。

  此章孔子举〈关雎〉之诗以指点人心哀乐之正,读者当就〈关雎〉本诗实例,善为体会。又贵能就己心哀乐,深切体之。常人每误认哀乐为相反之两事,故喜有乐,惧有哀。孔子乃平举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义,学者更当体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礼常兼言乐,言诗又常兼言礼,两端并举,使人容易体悟到一种新境界。亦可谓理智与情感合一,道德与艺术合一,人生与文学合一。此章哀乐并举,亦可使人体悟到一种性情之正,有超乎哀与乐之上者。凡《论语》中所开示之人生境界,学者能逐一细玩,又能会通合一以返验诸我心,庶乎所学日进,有欲罢不能之感。

  或解此章专指乐声言,不就诗辞言。然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光案:“律和声。”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律和声,”之逗号。改为句号]则诗之言与辞,仍其本。专指声乐,使人无所寻索,今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关雎〉那一章诗,有欢乐,但不流於放荡。有悲哀,但不陷於伤损。”

  (二一)

  哀公问社於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光案:三民版原文无引号,东大版加引号後,殆误将“曰:‘使民战栗。’”误混入“宰我对曰:”句内,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宜二句并列,作“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光案:“予”有二义。赠与义,音。我自称,音。宰我,名予,我予互发,故音。]孔子早年弟子。

  社:古人建国必立社,所以祀其地神,犹今俗有土地神。立社必树其地所宜之木为社主。亦有不为社主,而即祀其树以为神之所凭依者。今此俗犹存。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树社木及所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东,其野宜松。殷居亳,其野宜柏。周居酆镐,其野宜栗。此皆苍老坚久之材,故树以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谓天下皆以此三树为社。

  曰使民战栗: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树不同,又云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战栗。战栗,恐惧貌。栗,今作栗。或说此乃宰我欲劝哀公用严政,故率意牵搭为讽。或说古者杀人常在社,时三家专政,哀公意欲讨之,故借题问社,此乃隐语示意;[光案:“隐语示意;”之分号,东大版原作“隐语示意,”之逗号。]宰我所答,隐表赞成。或说哀公四年亳社灾,哀公之问,或在此年。时孔子犹在陈,故下文曰“子闻之”。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说之。遂,行义。事已行,不复谏。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语实一义。或说乃孔子责宰我告君以使民战栗。一说乃孔子讽劝哀公。盖孔子既闻哀公与宰我此番之隐谋,而心知哀公无能,不欲其轻举。三家擅政,由来已久,不可急切纠正。後哀公终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齐君谋攻田氏见杀。今采後解,虽乏确据,而宛符当时之情事。

  【白话试译】

  哀公问宰我关於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栗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光案:“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栗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三民版原作“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栗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宰我又”与“对政府有畏惧”两处加小括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之。东大版殆漏植此小括号於先,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俱宜加上小括号。再加上正文原有之误混,宜一并改作“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栗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先生听到了,说:“事已成,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咎了。”

  (二二)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光案:据《中文大辞典》:“塞”,作名词,可读作,如要塞,边塞。作动辞,应读作,如蔽塞,塞断。]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氏之器小哉:管仲,齐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光案:据教育部《国语辞典》,“父”作“古代对男子的美称”,读作。]。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识深则量大,识浅则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识。古人连称器识,亦称识量,又称识度。管仲器小,由其识浅,观下文可知。

  管仲俭乎:俭,悭吝义。或人闻孔子评管仲器小,疑其悭吝。今人亦讥悭吝者曰小器。

  管氏有三归:一说:古谓女嫁曰归。古礼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说:归,通馈。古礼天子四荐,诸侯三荐,桓公许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献。一说:三归,台名,为藏货财之所。一说:三归谓三处采邑。一说:三归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说,是其僭不知礼。第三、第四、第五说,是其富,皆非不俭。或曰: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连下文官事不摄,最为可从。

  官事不摄:摄,犹兼义。管仲有府第三处,因事设官,各不兼摄。则其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光案:“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东大版原作“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联经版漏植一逗号。当遵东大版。]其美女之充下陈者,亦或三处如一可知。此见管仲之奢侈不俭,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种自满心理之表现。

  然则管仲知礼乎:或人闻孔子言,管仲既非悭吝,或是知礼,故再问。

  树塞门:古人屏亦称树。塞,蔽义。古礼,天子诸侯於门外立屏以别内外,而管仲亦如之。[光案:“管仲亦如之。”之句号,东大版原作“管仲亦如之,”之逗号。改为句号]此见管仲之骄僭不逊,亦其器小易盈之证。

  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好,谓好会。古礼两君相宴,主人酌酒进宾,宾在筵前受爵,饮毕,置虚爵於坫上,此谓反爵。坫,以土筑之,可以放器物,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则可移而彻之。後世改以木制,饰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脚几。宾既反爵於坫,乃於西阶上拜谢,主人於东阶上答拜,然後宾再於坫取爵,洗之,酌酒献主人,此谓之酢。主人受爵饮,复放坫上,乃於东阶上拜,宾於西阶答拜,然後主人再取爵,先自饮,再酌宾,此谓之酬。此反爵之坫,仅天子与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仅置爵於两竹筐之内,此两竹筐置堂下,不置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谓知礼?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孔子盛称其功业,但又讥其器小,盖指管仲即以功业自满。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显见矣。然孔子固非轻视功业,读者以此章与〈宪问篇〉孔子评管仲章参读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说:“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说:“管仲生活得很俭吗?”先生道:“管仲有三处家,各处各项职事,都设有专人,不兼摄,那好算俭?”或人说:“那麽管子知礼吗?”先生说:“国君在大门外有屏,管仲家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宴客也有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呀?”

  (二三)

  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语鲁太师乐:语,告也。太师,乐官名。

  始作,翕如也:古者乐始作,先奏金,鼓钟。翕,合义。翕如,谓钟声既起,闻者皆翕然振奋,是为乐之始。

  从之,纯如也:从,亦可读为纵。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自此放开。纯,和谐义。其时器声人声,堂上堂下,互相应和,纯一不杂,故说纯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义。其时人声器声,在一片纯和中,高下清浊,金革土匏,各种音节,均可分辨明析,故说皦如也。

  绎如也:绎,连续义,相生义。是时一片乐声,前起後继,络绎而前,相生不绝,故说绎如也。

  以成:一套的乐声,在如此过程中完成。

  或说:乐之开始为金奏,继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诗,其时所重在人声,不杂以器声,其声单纯,故曰纯如也。升歌之後,继以笙入,奏笙有声无辞,而笙音清别,故曰皦如也。於是乃有间歌,歌声与笙奏间代而作,寻续不绝,故曰绎如也。有此四奏,然後合乐,众人齐唱,所谓“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为乐成。古者升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为一备也。两说未知孰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说。

  【白话试译】

  先生告诉鲁国的太师官说:“乐的演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了。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一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緜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二四)

  仪封人请见[光案:据《中文大辞典》:“见”之读音有二,寻常之看见、听见,读作。谒见、请见、接见,读作。],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封人请见:仪,衞邑。[光案:“仪,衞邑”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仪、衞邑”之顿号。改为逗号]封人,掌封疆之官。孔子过其地,故请见。

  至於斯:斯,指仪邑。

  从者见之:之,指仪封人。从者,孔子弟子随行者,见仪封人於孔子。

  二三子何患於丧乎:二三子,仪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语之。丧,失位义。孔子为鲁司寇,去之衞,又去衞适陈,仪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失位为忧。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大铃。金口木舌,故称木铎。古者天子发布政教,先振木铎以警众。今天下无道,天意似欲以夫子为木铎,使其宣扬大道於天下,故使不安於位,出外周游。

  【白话试译】

  衞国仪邑的封疆官,请见於孔子,他说:“一向有贤人君子过此,我没有不见的。”孔子的弟子们领他去见孔子。他出後,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何必忧虑你们先生的失位呢?天下无道久了,天意将把你们夫子当作木铎,来传道於天下呀!”[光案:“当作木铎,来传道於天下呀!”,东大版原作“当作木铎(来传道於天下呀!)。”,有括号,有句号,无逗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

  (二五)

  子谓〈韶〉:[光案:“子谓韶:”之冒号,东大版原作“子谓韶,”之逗号。]“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光案:“谓武:”之冒号,东大版原作“谓武,”之逗号。]“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又作,作招,舜代乐名。

  尽美:指其声容之表於外者。如乐之音调,舞之阵容之类。

  尽善:指其声容之蕴於内者。乃指乐舞中所涵蕴之意义言。

  武:周武王乐名。古说:帝王治国功成,必作乐以歌舞当时之盛况。舜以文德受尧之禅,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谓舜乐尽美又尽善,武乐虽尽美,未尽善。盖以兵力得天下,终非理想之最善者。

  【白话试译】

  先生说:“〈韶〉乐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乐十分的美了,但还未十分的善。”

  (二六)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居上不宽:在上位,主於爱人,故以宽为本。

  为礼不敬:为,犹行。行礼以敬为本。

  临丧不哀:临丧,如临祭、临事之临,犹言居丧。

  何以观之:谓苟无其本,则无可以观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之数不足观。或说:本章三句连下,皆指在上位者,临丧当解作吊丧,兹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麽来看察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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