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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仁篇第四
(一)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仁为美:一说:里,邑也。谓居於仁为美。[光案:“谓居於仁为美”,似有脱误,查三民版原作“谓居於有仁者之乡邑为美也”,似较通。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又一说:里,即居义。居仁为美,犹孟子云:“仁,人之安宅也。”今依後说。
择不处仁:处仁,即居仁、里仁义。[光案:“居仁、里仁义”加一顿号,东大版原作“居仁里仁义”之无顿号。]人贵能择仁道而处,非谓择仁者之里而处。
焉得知:孔子每仁知兼言。下文云“知者利仁”,若不择仁道而处,便不得为知。孔子论学论政,皆重礼乐,仁则为礼乐之本。孔子言礼乐本於周公,其言仁,则好古敏求而自得之。礼必随时而变,仁则古今通道。故《论语》编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後。凡《论语》论仁诸章,学者所当深玩。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能居於仁道,这是最美的了。若择身所处而不择於仁,那算是知呢?”
(二)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约:穷困义。
安仁:谓安居仁道中。
利仁:知仁之可安,即知仁之为利。此处利字,乃欲有之之义。人之所以为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外境有约有乐,然使己心不能择仁而处,则约与乐皆不可安。久约则为非,长乐必骄溢矣。仁者,处己处羣,人生一切可久可大之道之所本。仁乃一种心境,亦人心所同有,人心所同欲。桃杏之核亦称仁,桃杏皆从此核生长;[光案:“生长;”之分号,东大版原作“生长,”之逗号。]一切人事可久可大者,皆从此心生长,故此心亦称仁。若失去此心,将如失去生命之根核。浅言之,亦如失去其可长居久安之家。故无论外界之约与乐,苟其心不仁,终不可以久安。安仁者,此心自安於仁,如腰之忘带,足之忘履,自然安适也。利仁者,心知仁之为利,思欲有之。
本章承上章,申述“里仁为美”之意。[光案:“‘里仁为美’之意”,东大版原作“里仁为美之意”,“里仁为美”四字无引号。]言若浅而意则深。学者当时时体玩,心知有此,而於实际人生中躬修实体之,乃可知其意味之深长。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仁的人,将不能久处在困约中,亦不能久处在逸乐中。只有仁人,自能安於仁道。智人,便知仁道於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光案:“智人,便知仁道於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三民版原作“智人,便知仁道於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而想欲有之了。”六字加小括号。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之。东大版殆漏植此小括号於先,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俱宜加上小括号。惟,三民版括号外之逗号,似宜一并放入小括号内,而将句号移於小括号外,改为“智人,便知仁道於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
(三)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此章,语更浅而意更深。好人恶人,人孰不能?但不仁之人,心多私欲,因多谋求顾虑,遂使心之所好,不能真好。心之所恶,亦不能真恶。人心陷此弱点,故使恶人亦得攘臂自在於人羣中,而得人欣羡,为人趋奉。善人转受冷落疏远,隐藏埋没。人羣种种苦痛罪恶,胥由此起。究其根源,则由人之先自包藏有不仁之心始。若人人能安仁利仁,,使仁道明行於人羣间,则善人尽得人好,而善道光昌;[光案:“善道光昌;”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善道光昌,”之逗号。改作分号]恶人尽得人恶,而恶行匿迹。人人能真有其好恶,而此人羣亦成一正义快乐之人羣。主要关键,在人心之能有其好恶,则人心所好自然得势,人心所恶自不能留存。此理甚切近,人人皆可反躬自问,我之於人,果能有真好真恶否?我心所好恶之表现在外者,果能一如我心内在之所真好真恶否?此事一经反省,各可自悟,而人道之安乐光昌,必由此始。此章陈义极亲切,又极宏远。极平易,又极深邃。人人能了解此义,人人能好恶人,则人道自臻光明,风俗自臻纯美。此即“仁者必有勇”之说。
人心为私欲所障蔽,所缠缚,於是好恶失其正,有“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光案:“有‘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东大版原作“有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十字无引号。]此又不能好恶之一徵。惟仁者其心明通,乃始能好人恶人。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说。[光案:“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说”,东大版原作“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说”,“仁者必有知”五字无引号。]知勇之本皆在仁,不仁则无知无勇,恶[光案:此“恶”同“乌”,何义。]能好恶?并好恶而不能,此真人道之至可悲矣。
本章当与上章连看。不仁之人,处困境,不能安。处乐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厌,不能恶。循至其心乃不觉有好恶。其所好恶,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种种苦痛根源,已全在此两章说出。能明得此两章之涵义,其人即是一智人,一勇者。然此两章陈义虽深,却近在我心,各人皆可以此反省,以此观察他人,自将无往而不见此两章陈义之深切着明。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厌恶人。”
(四)
子曰“苟志於仁矣,无恶也。”
志,犹云存心。志於仁,即存心在仁。此章恶字有两解。一读如好恶之恶,此紧承上章言。上章谓“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光案:“上章谓‘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东大版原作“上章谓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九字无引号。]然仁者必有爱心,故仁者之恶人,其心仍出於爱。恶其人,仍欲其人之能自新以反於善,是仍仁道。故仁者恶不仁,其心仍本於爱人之仁,非真有所恶於其人。若真有恶人之心,又何能好仁乎?故上章能好人能恶人,乃指示人类性情之正。此章“无恶也”,乃指示人心大公之爱。必兼看此两章,乃能明白上章涵义深处。
又一说:此章恶字读如善恶之恶。大义仍如前释。盖仁者爱人,存心於爱,可以有过,不成恶。今姑从前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要存心在仁了,他对人,便没有真所厌恶的了。”
(五)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
得之不处也:处,安住义。“得之”二字或连上读,[光案:“‘得之’二字”,东大版原作“得之二字”,“得之”二字无引号。]则疑若有以不道得之之嫌。连下读,则偶而得之之意自显。
得之不去也:去,违离义。富贵贫贱,有非求而得之者。若在己无应得此富贵之道,虽富贵,君子将不安处。若在己无应得此贫贱之道,虽贫贱,君子将不求去。君子所处惟仁,所去惟不仁,若求得富贵,去贫贱,斯将为不仁之人矣。
去仁恶乎成名:常人富贵则处,贫贱则去。君子仁则处,不仁则去。君子之名成於此。若离於仁,恶乎成君子之名?
无终食之间违仁:终食之间,谓一顿饭时。违,离去义。无终食之间违仁,是无时无刻违仁。
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两“是”字指仁。[光案:“两‘是’字指仁”,东大版原作“两是字指仁”,“是”字无引号。]造次,匆促急遽之时。颠沛,颠仆困顿之时。於此之际而不违仁,故知君子无时无刻违仁。
《论语》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赋,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难,择仁安仁而不去之为难。慕富贵,厌贫贱。处常境而疏忽,遭变故而摇移。人之不仁,非由於难得之,乃由於轻去之。惟君子能处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时而无不安於仁,故谓之君子。此章仍是“里仁为美”之意。[光案:“‘里仁为美’之意”,东大版原作“里仁为美之意”,“里仁为美”四字无引号。]而去仁之说,学者尤当深玩。
或说:“君子去仁”以下二十七字当自为一章。[光案:“‘君子去仁’以下”,东大版原作“君子去仁以下”,“君子去仁”四字无引号。]今仍连上节作一章说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富与贵,人人所欲,但若不以当得富贵之道而富贵了,君子将不安处此富贵。贫与贱,人人所恶,但若不以当得贫贱之道而贫贱了,君子将不违去此贫贱。君子若违去了仁,又那得名为君子呀!君子没有一顿饭的时间违去仁。匆促急遽之时仍是仁,颠仆困顿之时同样仍是仁。”
(六)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好仁者无以尚之:好仁者喜爱於仁道。尚,加义。“无以尚之”有两解。[光案:“‘无以尚之’有两解”,东大版原作“无以尚之有两解”,“无以尚之”四字无引号。]一说:其心好仁,更无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说:其心好仁,为德之最上,更无他行可以加之。今从前解。
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其心诚能恶不仁,其人亦即是仁人,因其能不使不仁之事物行为加乎其身。好恶只是一心,其心好仁,自将恶不仁。其心恶不仁,自见其好仁。孔子言,未见此等好仁恶不仁之人。或分好仁、恶不仁作两等人说之,[光案:“或分好仁、恶不仁作两等人说之”,东大版原作“或分好仁恶不仁作两等人说之”,无顿号。]谓如颜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恶不仁。[光案:“颜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恶不仁”,东大版原作“颜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恶不仁”,无二顿号。]恶不仁者,露些圭角芒刃,易得人嫌。二者间亦稍有优劣。今按:《论语》多从正面言好,少从反面言恶。然好恶终是一事,不必细分。
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仁者,人心。然必择而安之,久而不去,始可成德,故仁亦有待於用力。惟所需於用力者不难,因其用力之处即在己心,即在己心之好恶,故不患力不足。然孔子亦仅谓人人可以用力於仁,并不谓用了一天力,便得为仁人。只说用一天力即见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又既是心所不好,自不肯用力为之。虽一日之短暂,人自不愿为其所不好而用力。故因说未见有好仁恶不仁者,而说及未见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者。
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盖,疑辞。此两句有两解。一说:谓或有肯用力而力不足者。孔子不欲轻言仁道易能,故又婉言之,仍是深叹於人之未肯用力。此处“未之见”乃紧承上句“未见力不足者”来。另一说:谓或有肯一日用力於仁者,惜己未之见,此“有”字紧承上文“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语来。两解均可通。然谓未见有肯一日用力於仁者,辞气似过峻,今从前解。盖孔子深勉人之能用力於仁。
此章孔子深叹世人不知所以为仁之方。为仁之方,主要在己心之好恶。己心真能好仁恶不仁,则当其好恶之一顷,而此心已达於仁矣,焉有力不足之患?常人虽知重仁道,而多自诿为力不足,此乃误为仁道在外,不知即在己心之好恶。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没有见到喜好於仁和憎恶於不仁的人。若果喜好於仁了,他自会觉得世上更没有事物能胜过於仁的了。若能憎恶於不仁,那人也就是仁人了,因他将不让那些不仁的事物加在他身上。真有人肯化一天之力来用在仁上吗?我没见过力有不足的。或许世上真有苦力不足的人,但我终是未见啊。”
(七)
子曰:“人之过也,各於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各於其党:党,类义。人之有过,各有党类,如君子过於厚,小人过於薄。君子过於爱,小人过於忍。过厚、过爱非恶,皆不好学之过。
观过斯知仁:[光案:“观过斯知仁”无逗号,依正文宜改作“观过,斯知仁”有逗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功者人所贪,过者人所避。故於人之过,尤易见真情。如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不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昔人以此为观过知仁之例。或引此章作观过斯知人,亦通。
本章“人之过也”,唐以前本“人”或作“民”,旧解因谓本章为莅民者言。如耕夫不能书,非其过,故观过当恕,即此观过之人有仁心矣。此实曲解,今不从。
又按:《论语》言仁,或指心,或指德。本章观过知仁,谓观於其人之过,可以知其心之有仁,非谓成德之仁。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的过失,各分党类。只观其人之过失处,便知其人心中仁的分数了。”
(八)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人生之大道。人生必有死,死又不可预知。正因时时可死,故必急求闻道。否则生而为人,不知为人之道,岂不枉了此生?若使朝闻道,夕死即不为枉活。因道亘古今,千万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万世之道。故若由道而生,则一日之生,亦犹夫千万世之生矣。本章警策人当汲汲以求道。《石经》“可矣”作“可也”,也字似不如矣字之警策。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若在朝上得闻道,即便夕间死,也得了。”
(九)
子曰:“士志於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在孔子时,乃由平民社会升入贵族阶层一过渡的身分。来学於孔子之门者多未仕,故孔子屡言士,子贡子张亦问士,皆讨论此士之身分在当时社会立身处世之道。孔子在中国历史上,为以平民身分在社会传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学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学者求仕而得仕。若学者由此得仕,亦将藉仕以行道,非为谋个人生活之安富尊荣而求仕。故来学於孔子之门者,孔子必先教其“志於道”,[光案:“必先教其‘志於道’”,东大版原作“必先教其志於道”,“志於道”三字无引号。]即是以道存心。苟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恶衣恶食为耻,孔子曰:“是亦未足与议矣。”盖道关系天下後世之公,衣食则属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於一己衣食之美恶,岂能为天下後世作大公之计而努力以赴之?此等人,心不乾净,留有许多龌龊渣滓。纵有志,亦是虚志。道不虚行,故未足与议。有志之士,於此章极当深玩,勿以其言浅而忽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士,既有志於道了,还觉得自己恶衣恶食为可耻,那便不足与议了。”
(一0)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无适也:适字有两解,[光案:“适字有两解,”之逗号,东大版原作“适字有两解。”之句号。改为逗号]一专主义,读丁历反。如云“吾谁适从”。[光案:“如云‘吾谁适从’”,东大版原作“如云吾谁适从”,“吾谁适从”四字无引号。]又说:适通敌,无适,即无所敌反义。
无莫也:莫字亦有两解。一、不肯义,与专主对。既无专主,亦无不肯,犹云无可无不可。一、通慕,爱慕义,与敌反义对。既无敌反,亦无亲慕,犹云无所厚薄。
义之与比:比字亦可有两解。一从也,一亲也。
本章君子之於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若从适、莫、比三字之第一解,则指事为允。若从适、莫、比三字之第二解,则指人为允。两解俱可通,义蕴亦相近。然就“义之与比”一语,[光案:“‘义之与比’一语”,东大版原作“义之与比一语”,“义之与比”四字无引号。]则以指事说为之为宜。[光案:“指事说为之为宜”,据东大本乃“指事说之为宜”,此处误衍“为”字,当遵东大版。]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光案:“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东大版原作“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禹、稷、颜回同道。”六字加冒号及引号。及引号]今日仕则过门不入,明日隐则箪瓢陋巷,无可无不可,即“义之与比”。[光案:“即‘义之与比’”,东大版原作“即义之与比”,“义之与比”四字无引号。]
本篇重言仁。前两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义,仁偏在宅心,义偏在应务。仁似近内,义似近外。此後孟子常以“仁义”连说,[光案:“常以‘仁义’连说”,东大版原作“常以仁义连说”,“仁义”二字无引号。]实深得孔子仁礼、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光案:“仁礼兼言、仁知兼言”,东大版原作“仁礼兼言仁知兼言”无顿号。]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对於天下事,没有一定专主的,也没有一定反对的,只求合於义便从。”
(一一)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怀德,怀土:怀,思念义。德,指德性。土,谓乡土。小人因生此乡土,故不忍离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违弃。
怀刑,怀惠: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谨於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於求乞。
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怀虑亦不同。或说: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子能用德治,则其民安土重迁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则在下者怀思他邦之恩泽而轻离。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从前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常怀念於德性,小人常怀念於乡土。君子常怀念到刑法,小人常怀念到恩惠。”
(一二)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放於利而行:放字有两解。一、放纵义。谓放纵自己在谋利上。一、依仿义。谓行事皆依照利害计算。今从後解。
多怨:此怨字亦可有两解。一、人之怨己,旧解都主此。惟《论语》教人,多从自己一面说。若专在利害上计算,我心对外将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则不论利害得失,己心皆可无怨。此怨字,当指己心对外言。放於利而行多怨,正与求仁得仁则无怨,其义对待相发。
《论语》有专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体者,[光案:“通之全体者,”之逗号,东大版原作“通之全体者。”之句号。改为逗号]亦有通指人事全体言,而可用以专指者。旧说亦谓此章乃专对上位者言。[光案:“乃专对上位者言”,东大版原作“乃专对在上位者言”,联经版漏植一“在”字。当据东大版补上。]谓在上者专以谋利行事,则多招民众之怨。义亦可通。但孔子当时所说,纵是专指,而义既可通於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读者仍当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见其涵义之弘大而无碍。[光案:“弘大而无碍。”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弘大而无碍,”之逗号。改为句号]此亦读《论语》者所当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切依照]着利的目的来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光案:“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三民版原作“(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自己心上”四字加小括号。]
(一三)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礼必兼双方,又必外敬而内和。知敬能和,斯必有让。故让者礼之质。为国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礼治,则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让。何有,犹言有何难。
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则上下不敬不和,其极必出於相争。礼岂果为上下相争之工具?如礼何者,犹言把礼怎办?言其纵有礼,其用亦终不得当。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为礼,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之义。[光案:“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之义”,东大版原作“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之义”,“如礼何”及“礼让为国”二处无引号。]
本章言礼治义。孔子常以仁礼兼言,此章独举“让”字。[光案:“此章独举‘让’字”,东大版原作“此章独举让字”,“让”字无引号。]在上者若误认礼为下尊上,即不免有争心,不知礼有互让义,故特举为说。所举愈切实,所诫愈显明。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麽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一四)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位,职位。古人议事有朝会。有官守者,遇朝会则各立於其位。己无才德,将何以立於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将可援之入仕。患无位,则患莫己知。求为可知,即先求所以立於其位之才德。
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於求位。若徒以恬澹自高,亦非孔门求仁行道经世之实学。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麽来立在这位上。不要愁没人知道我,该求我有什麽可为人知道的。”
(一五)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参乎:参,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
吾道一以贯之:贯,串义,亦通义。如以绳穿物。孔子言道虽若所指繁多,实可会通,归於一贯。
唯:应辞。直应曰唯,不再问。曾子自谓已明孔子意。
门人问曰:门人,孔子之门人。时同侍孔子,闻其言,不明所指,俟孔子出,问於曾子。或说:子出,当是孔子往曾子处,曾子答而孔子出户去。门人,曾子弟子。今按:《论语》,孔子弟子皆称门人,非孔子之弟子则异其辞。孔门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时,曾子未必有弟子。盖曾子与诸弟子同侍於孔子,孔子有事离坐暂出。
何谓也:也,通邪。疑问辞。
忠恕而已矣:尽己之心以待人谓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谓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恶,与他人之心所欲所恶[光案:“他人之心所欲所恶”,东大版原作“他人之心之所欲所恶”,联经版漏植一“之”字。当据东大版补上。],无大悬殊。故尽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恶者施於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实一本之於我心,而可贯通之於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
解《论语》,异说尽多。尤着者,则为汉宋之两壁垒。而此章尤见双方之歧见。孔子告曾子以一贯之说,曾子是一性格敦笃人,自以其平日尽心谨慎所经验者体认之,当面一唯,不再发问。《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光案:“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东大版原作“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无逗号。改加逗号]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当别有说。所谓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则已。曾子固是孔门一大弟子,但在孔门属後辈。孔子殁时,曾子年仅二十有七,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阶段。孔子又曰:“参也鲁”,是曾子姿性较钝,不似後代禅宗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光案:“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东大版原作“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顿悟”及“无日三省吾身”二处无引号。]可见曾子平日为学,极尽心,极谨慎,极笃实。至其临死之际,尚犹战战兢兢,告其门弟子,谓“我知免夫”。此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态度可见。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禅宗秘密传心故事之影响,以之解释此章,认为曾子一“唯”,正是他当时直得孔子心传。此决非本章之正解。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贯”字为行事义。[光案:“解‘贯’字为行事义”,东大版原作“解贯字为行事义”,“贯”字无引号。]一以贯之,曲说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光案:“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东大版原作“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心”字无引号。]不知忠恕固属行事,亦确指心地。必欲避去一心字,则全部《论语》多成不可解。门户之见,乃学问之大戒。本书只就《论语》原文平心解释,後儒种种歧见,不务多引,偶拈此章为例。读者如欲由此博稽羣籍,则自非本书用意所欲限。
又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後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见学脉。然谓一部《论语》,只讲孝弟忠恕,终有未是。此等处,学者其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参啊!我平日所讲的道,都可把一个头绪来贯串着。”曾子应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学问道:“这是什麽意思呀?”曾子说:“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一六)
子曰:“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
喻,晓义。君子於事必辨其是非,小人於事必计其利害。用心不同,故其所晓了亦异。
或说: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光案:“有言:”之冒号,东大版原作“有言,”之逗号。改为冒号]“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确解。今按:董氏之说,亦谓在上位者当喻於仁义,在下位者常喻於财利耳。非谓在下位者必当喻於财利,在上位者必自喻於仁义也。然则在下位而喻於义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於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义,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为解。
又按:宋儒陆象山於白鹿洞讲此章,曰:“人之所喻,由於所习,所习由於所志。”於此章喻字外特拈出“习”字“志”字,[光案:“特拈出‘习’字‘志’字”,东大版原作“特拈出习字志字”,“习”及“志”二处加引号。]可谓探本之见。读者当以此章与“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章合参[光案:参见本书,宪问篇第二四章。]。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所了解的在义,小人所了解的在利。”
(一七)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齐,平等义。思齐,思与之平,愿己亦有此贤。内自省,内心自反省,惧己亦有此不贤。此章见与人相处,无论其人贤不贤,於己皆有益。若见贤而忌惮之,见不贤而讥轻之,则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仅於同时人为然,读书见古人之贤,亦求与之齐。见其不贤,亦以自省。则触发更广,长进更易。
又按:此章当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光案:“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东大版原作“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三人行必有我师”七字无引号。]
【白话试译】
先生说:“遇见贤人,当思与之齐等,遇见不贤之人,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光案:“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三民版原作“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九字加小括号。]
(一八)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谏:几,微义。谏,规劝义。父母有过,为子女者惟当微言讽劝,所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又说:几者,初见端倪义。父母子女日常相处,父母有过,当从其端倪初露,便设法谏劝。然就文义言,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光案:“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东大版原作“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以几谏”、“几谏”二处无引号。]今从前解。
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几谏,仅微见己志而已,不务竭言。若父母不从,仍当起敬起孝,不违逆。待父母心气悦怿,再相机进谏。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光案:“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之无逗号,东大版原作“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之有逗号。当遵东大版补上。]则只“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光案:“‘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东大版原作“不从”、“意不从”、“志不从”三处无引号。]故知见志,指子女自表己志。为子女者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争是非,亦即几谏之意。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过,初露端倪,尚未发为行为,故云见父母有不从之志,然连下文“又敬不违,劳而无怨”两语,[光案:“劳而无怨”之“无”字,似当据正文改作“不”字,作“劳而不怨”。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终不如上解之贴切。今不从。
不违亦可有两解:一是不违其父母,二是不违其原初几谏之意。既恐唐突以触父母之怒,又务欲置父母於无过之地,此见孝子之深爱。然敬是敬父母,则不违当以不违父母为是。
劳而不怨:劳,忧义。子女见父母有过,当忧不当怨。或说劳,劳苦义。谏不从,当反复再谏,虽劳而不怨。然此反复再谏,仍当是几谏,则乃操心之劳,仍是忧义。
此章见父子家人相处,情义当兼尽。为子女者,尤不当自处於义,而伤对父母之情。若对父母无情,则先自陷於大不义。[光案:“先自陷於大不义。”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先自陷於大不义,”之逗号。改为句号]故必一本於至情以冀父母之终归於义。如此,操心甚劳,然求至情大义兼尽,则亦惟有如此。苟明乎此,自无可怨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光案:“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三民版原作“(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若父母有过”五字加小括号。]把自己志意表见了,若父母不听从,还当照常恭敬,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光案:“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三民版原作“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且看机会再劝谏,”七字加小括号。]虽如此般操心忧劳,也不对父母生怨恨。”
(一九)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远游,指游学、游宦。远方从师,或向远方谋职,皆须长时间从事。顾念父母之孝养,故不汲汲也。方,位所义。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适。上句已言不远游,下句亦指远游可知。有须远游,则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须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处。此章亦言孝道。古时交通不便,音讯难达。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将遗父母终天之恨。孝子顾虑及此,故不远游。今虽天涯若比邻,然远游者亦必音讯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处。则古今人情,亦不相远。读者於此等处,当体谅古人之心情,并比较今昔社会之不同。不当居今笑古,徒自陷於轻薄。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母在时,不作远行。若不得已有远行,也该有一定的方位。”
(二0)
子曰:“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重出,已见〈学而篇〉[光案:参见本书。]。当是弟子各记孔子之言,而详略不同。盖〈学而篇〉一章乃言观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光案:“孝子之行;”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孝子之行,”之逗号。]而此章前後皆论事父母之道,故复出。
(二一)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知,犹识也。常记在心之义。喜者,喜其寿。惧者,惧其来日之无多。喜惧一时并集,不分先後。或说:父母之年,子女无时不当知。或父母年尚强,然强健之时不可多得。或喜其寿考,而衰危已将至。此说亦有理。但读书不当一意向深处求,不如上一说,得孝子爱日之大常。
此章描写孝子心情,甚当玩味。惟其忧乐之情深,故喜惧之心笃。
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当知能对别人有同情,能关切,此乃人类心情之最可宝贵者。孔子特就孝道指点人心之仁。人当推广孝心以达於仁,若以自私之心对父母,处家庭,初视若亦无违孝道,然心不仁,亦将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谓仁孝可有先後之分别。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母的年岁,不可不常记在心呀!叫你一想到,又是欢喜,又是忧惧。”[光案:“叫你一想到,又是欢喜,又是忧惧”,三民版原作“(叫你一想到),又是欢喜,又是忧惧”,“叫你一想到”五字加小括号。]
(二二)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言之不出,不轻出也。躬,指躬行。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轻言,事属可耻。本章诫学者当讷於言而敏於行。举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着述,然用“出”字,[光案:“或以‘言’指着述,然用‘出’字”,东大版原作“或以言指着述,然用出字”,“言”、“出”二处无引号。]当指言语为是,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不肯轻易出言,因怕自己行为追不上,那是一件可耻的事呀!”
(二三)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约,检束义。收歛,不放纵。着实,不浮泛。凡谨言慎行皆是约。处财用为俭约。从事学问事业为守约。鲜,少也。人能以约自守,则所失自少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检约而差失的很少了。”
(二四)
子曰:“君子欲讷於言而敏於行。”
讷,迟钝义。敏,勤捷义。敏讷虽若天资,亦由习。轻言矫之以讷,行缓励之以敏,此亦变化气质,君子成德之方。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常想说话迟钝些,而做事敏捷些。”
(二五)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邻,亲近义。德字有两说。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独修成德,必求师友夹辅。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纵处衰乱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邻,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今采下一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有德之人,决不会孤立,必然有来亲近他的人。”
(二六)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此数字有两读:一读色角反。偪促义,又烦琐义。一读世主反,数说义。事君交友,见有过,劝谏偪促,或过於烦琐,必受辱,或见疏。或求亲昵於君友,以偪促烦琐求之,亦必受辱,或见疏。若依数说义,於君友前数说己劳己长,或数说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将受辱见疏。今采前一读。
本章以君友连言,见五伦中此两伦为相近。古称此两伦以人合。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属於家庭,古称以天合。夫妇本以人合。故孔子常言孝弟,专就父子、兄弟两伦纯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间之亲情,建其道以为人羣相处之本。然兄弟亦有时如朋友,《论语》中颇多兄弟朋友连言。则五伦中惟父子一伦,乃纯以天合,故孔门特重言孝。其他四伦,君臣、朋友、夫妇、兄弟,亦可谓都属社会关系。惟父子一伦,则与生俱来,本於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绵延,天人之际,意义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历史绵延。如是则社会无深度,而人生短暂,失其意义。故各宗教莫不带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
本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数章特言孝,最後子游此一章,专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节,故编者特以附本篇之末。读者试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间之关系,与其关系之各不同,庶於孔门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
【白话试译】
子游说:“事君太偪促,太琐屑,便会受辱了。交友太偪促,太琐屑,便会见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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