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论语新解

首页 经部 史部 子部 集部 专题 今人新着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宪问篇第十四

 

  (一)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邦无道,榖,[光案:“邦无道,榖”之有一逗号,东大版原作“邦无道榖”之无一逗号。]耻也。”

  宪问:宪,原思之名。本章不书姓,直书名,故疑乃宪之自记。

  邦有道,榖:榖,禄也。〈泰伯篇〉:[光案:“泰伯篇:”之冒号,东大版原作“泰伯篇,”之逗号。]“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下两耻字。此条只下一耻字,当专指下句言。或说:邦有道,当有为。邦无道,可独善。今皆但知食禄,是可耻。两说均通,姑从前说。

  【白话试译】

  原宪问什麽是可耻的?先生说:“国家有道,固当出仕食禄。国家无道,仍是出仕食禄,那是可耻呀。”

  (二)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克、伐、怨、欲:克,好胜。伐,自夸。怨,怨恨。欲,贪欲。

  不行:谓遏制使不行於外。

  可以为难矣:四者贼心,遏抑不发,非能根绝,是犹贼藏在家,[光案:“贼”,据教育部《国语辞典》,作动词读作,作名词及形容词读作。]虽不发作,家终不安,故孔子谓之难。其心仁,则温、和、慈、良。[光案:“其心仁,则温、和、慈、良”之有一逗号,东大版原作“其心仁则温、和、慈、良”之无一逗号。]其心不仁,乃有克、伐、怨、欲。学者若能以仁存心,如火始燃,如泉始达,仁德日显,自可不待遏制而四者绝。颜渊从事於非礼勿视、听、言、动,乃以礼为存主,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光案:“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东大版原作“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克、伐、怨、欲不行”六字无引号。]故孔子不许其仁。

  本章或与上章合,或别为一章,盖冒上章“宪问”字,[光案:“盖冒上章‘宪问’字”,东大版原作“盖冒上章宪问字”,“宪问”二字无引号。]疑亦原宪所问所记。

  【白话试译】

  (原宪又问):[光案:“(原宪又问):”之冒号在小括号之外,似宜改作“(原宪又问:)”之冒号在小括号之内。若然,三民版、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好胜,自夸,怨恨,与贪欲,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光案:“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三民版原作“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制之使”三字加小括号。]可算得仁吗?”先生说:“可算难了。若说仁,那我就不知呀!”

  (三)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居谓居室居乡。士当厉志修行以为世用,专怀居室居乡之安,斯不足以为士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士,若系恋於他家室乡里之安,那就够不上一士了。”

  (四)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危言危行:危,有严厉义,有高峻义,有方正义。此处危字当训正。高论时失於偏激,高行时亦失正。君子惟当正言正行,而世俗不免目之为厉,视之为高;[光案:“视之为高;”之分号,东大版原作“视之为高,”之逗号。]君子不以高与厉为立言制行之准则。

  言孙:孙,谦顺义。言孙非畏祸,但召祸而无益,亦君子所不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国家有道,便正言正行。国家无道,仍必正行,但言辞当从谦顺。”

  (五)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有德者不贵言而自有之。仁者不贵勇而自有之。若徒务有言,岂必有德?徒务有勇,岂必能仁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有德的人,必然能有好言语。但一个能有好言语的人,未必即就是有德。一个仁人必然有勇,但一个有勇的人,未必即就是仁人。”

  (六)

  南宫适问於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适字亦作括。又名绦,即南容。

  羿善射:羿,古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光案:“灭夏后相而篡其位。”之句号,东大版原作“灭夏后相而篡其位,”之逗号。]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

  奡荡舟:奡,又作浇,寒浞子,後为夏后少康所诛。《竹书纪年》:“浇伐斟寻,大战於潍,覆其舟,灭之。”荡舟即覆舟,谓奡力大能荡覆敌舟。

  俱不得其死然:此处然字犹焉字,连上句读。[光案:“连上句读。”之句号,东大版原作“连上句读,”之逗号。]或说当连下句。

  禹、稷躬稼:[光案:“禹、稷躬稼”之有顿号,据原文,当改作“禹稷躬稼”之无顿号。三民版不误,东大版、联经版俱误。]禹治水,稷教稼,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光案:“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东大版原作“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躬稼”与“有天下”二处无引号。]互带说之。或说:躬稼,谓禹、稷皆身侪庶人,亲历畎亩也。

  夫子不答:南宫适之意,羿与奡皆恃强力,能灭人国,但不能以善终。禹治水,稷教稼,有大功德於人,故禹及身有天下,稷之後为周代,亦有天下。可见力不足恃而惟德为可贵。其义已尽,语又浅露,无须复答。且南宫适言下,殆以禹、稷比孔子,[光案:“殆以禹、稷比孔子”之顿号,东大版原作“殆以禹,稷比孔子”之逗号。]故孔子不之答。然南宫适所言则是,故俟其出而称叹之。或曰:适之所见为知命,孔子所教乃立命,惟知命乃可以语立命,故孔子赞之。

  【白话试译】

  南宫适问道:“羿善射,奡能荡覆敌国的战船,但都不得好死。禹治水,后稷躬亲稼穑,他们都有了天下。”先生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先生说:“可算是君子了,这人呀!可算是尚德的人了,这人呀!”

  (七)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或偶有不仁,此特君子之过,亦所谓“观过斯知仁”也。小人惟利是喻,惟私是图,故终不能为仁。本章语句抑扬,辞无回互,盖为观人用人者说法,使勿误於“无弃材”之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或许有时也会不仁,这是有的吧!但没有一个小人而是仁的呀!”

  (八)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劳谓勉其勤劳。爱其人,则必勉策其人於勤劳,始是真爱。诲者,教诲使趋於正。忠於其人,则必以正道规诲之,始是忠之大。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忠於他,能勿把正道来规诲他吗?”

  (九)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为命:命,外交之辞命。

  裨谌、世叔、子羽、子产:四人皆郑大夫。

  草创:草,粗略义。创,造作义。此谓先写一草稿,定此辞命之大意。

  讨论:讨,寻究。论,讲论。此谓讨论内容,对大意有所改定。

  行人:掌出使之官。

  修饰:修,修削。饰,增饰。此谓增损其字句,使辞命大意益臻允惬明显。

  东里:子产所居之地。

  润色:谓加以文采,使此辞命益见美满。

  本章见郑国造一辞命,如此郑重。又见子产之能得人而善用,与羣贤之能和衷而共济。即由造辞命一事推之,而子产之善治,亦可见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郑国造一辞命,[光案:“郑国造一辞命”,三民版原作“(郑国)造一辞命”,“郑国”二字加小括号。]先由裨谌起草稿,再经世叔讨论内容,然後由行人子羽修饰字句。最後东里子产再在辞藻上加以润色。”

  (一0)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光案:“人也,”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人也:”之冒号。]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惠人:其人存心惠爱於民。《左传》:“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子产为政严,而孔子特以惠爱许之,此即所谓特识也。

  子西:春秋时有三子西。一子产之同宗兄弟,此两人常以同事见优劣,且相继执政,齐、鲁间人熟知此两人,故连带问及。本章与上为命章相承,皆论郑事,此子西必系郑子西可知。其他二子西,皆楚大夫。一宜申,谋乱被诛,一公子申,後孔子死。《论语》记孔子评骘当时人物,多在齐、晋、郑、衞诸邦,并多在定、哀以前,公子申既楚人,又当时尚在,孔子弟子当不以为问。

  彼哉彼哉:[光案:“彼哉彼哉”,据原文,当作“彼哉!彼哉”之中间补上一惊叹号。至於句末之第二个惊叹号,依钱子注释之例,句末之标点符号皆不列出。若然,三民版、东大版、联经版俱误。]无足称之意。

  人也:起下文。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脱一仁字。[光案:“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东大版原作“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夫”与“仁”与“惠人也”与“仁人也”四处无引号。]

  夺伯氏骈邑三百:伯氏,齐大夫。骈邑,伯氏之采邑也。三百,当时骈邑户数。夺,削夺义。伯氏有罪,管仲为相,削夺其采邑。或说齐桓公夺伯氏邑以与管仲,今不从。

  没齿无怨言:齿,训年。没齿犹云终身。伯氏虽以此毕生疏食,然於管仲无怨言。此如後代诸葛亮废廖立、李平为民,及亮之卒,廖立垂泣,李平致死;[光案:“李平致死;”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李平致死,”之逗号。]皆以执法公允,故得罪者无怨。

  【白话试译】

  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光案:“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三民版原作“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其人怎样呀?”五字加小括号。]先生说:“他是对民有恩惠的人。”又问子西,先生说:“他吗?他吗?”又问管仲,先生说:“这人呀!他削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家,伯氏终身吃粗饭过活,到死,没有过怨言。”

  (一一)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能安於贫,斯无怨。不恃其富,斯无骄。颜渊处贫,子贡居富。使颜渊处子贡之富则易,使子贡居颜渊之贫则难。此处见学养高下,非孔门之奖贫贱富。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贫困中能无怨,是难的。在富厚中能不骄,这比较的易了。”

  (一二)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孟公绰:鲁大夫,孔子尝所严事。

  为赵、魏老则优:赵、魏皆晋卿。老,家臣之称。优,宽绰有裕。

  滕、薛:皆当时小国。

  下章言“公绰之不欲”。[光案:“下章言‘公绰之不欲’”,东大版原作“下章言公绰之不欲”,“公绰之不欲”五字无引号。]盖公绰是一廉静之人,为大国上卿之家臣,望尊而职不杂。小国政烦。[光案:据东大版,此处“小国政烦。”後之句号本作逗号。]人各有能有不能,故贵因材善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孟公绰要他做赵、魏的家臣是有余的,但不可要他去当滕、薛的大夫。”

  (一三)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成人:犹完人,谓人格完备之人。

  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纥。

  卞庄子:鲁卞邑大夫。或说:即孟庄子。

  文之以礼乐:智、廉、勇、艺四者言其材质,复文之以礼乐也。或曰:备有四者之长,又加以礼乐之文饰。或曰:即就其中之一长而加以礼乐之文饰。就下文“亦可以”三字观之,似当从後说。然孔门之教,博文约礼,非仅就其才质所长而专以礼乐文饰之,即为尽教育之能事。就孔子本章所举,前三项似分近知、仁、勇三德,德、能必兼备,故学者必培其智,修其德,养其勇,而习於艺,而复加以礼乐之文,始可以为成人。若此四人,於智、廉、勇、艺四者,可谓优越矣,故曰如此而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光案:“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之无一冒号,东大版原作“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之有一冒号。]上节言成人,标准已高,此下乃降一格言之,故加一曰字。何必然,乃孔子感慨语。世风日下,人才日降,稍能自拔於流俗,即不复苛责,故亦可谓之成人。或疑此曰字衍,或疑此曰字下乃子路语,今皆不从。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思义,谓义然後取。授命,谓不爱其生,可与赴危。久要,要,约义。平生,平日义。平日偶尔之诺,能历久不忘。自言利之风徧天下,偷生之徒满海内,反覆狙诈不知羞耻者比比皆是;[光案:“比比皆是;”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比比皆是,”之逗号。]如上述,亦已是成人。此虽孔子降格言之,然学者千万莫看轻此一等,正当从此下工夫,此乃做一完人之起码条件。若照孔子前举标准,固不仅於一节一端,盖必有材能见之於事功,或其智足以穷理,或其廉足以养心,其勇足以力行,其艺足以泛应,而又能节以礼,和以乐,庶乎材成德立,而始可以入成人之选。更进而上之,则博文约礼,必兼修四人之长,而犹“文之以礼乐”。[光案:“而犹‘文之以礼乐’”,东大版原作“而犹文之以礼乐”,“文之以礼乐”五字无引号。]

  此章当与孔门四科之分合参。颜闵德行一科,决非自外於智、勇、材、艺、事业、干济之外而能空成其所谓德行者。所谓“博学於文”,[光案:“所谓‘博学於文’”,东大版原作“所谓博学於文”,“博学於文”四字无引号。]亦非专指书籍文字,智、勇、材、艺皆文也。学者当会通《论语》全书求之,则孔门理想中之所谓完人,与其教育精神,可以透切了解矣。

  又按:成人之反面即是不成人。无行斯不成人矣。严格言之,无材亦不成人。再严格言之,不有礼乐之文,犹今言无文化修养者,纵是材能超越,亦不成人。学者於此章,正可作深长思。

  【白话试译】

  子路问道:“如何才可算一成人了?”先生说:“像臧武仲那般的智,孟公绰那般的不欲,卞庄子那般的勇,冉求那般的多艺,再增加上礼乐修养,也可算得一成人了。”先生又说:“至於在今天,要算一成人,又何必这样呀!见有利,能思量到义。见有危,能不惜把自己生命交出。平日和人有诺言,隔久能不忘。这样也可算是一成人了。”

  (一四)

  子问公叔文子於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後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後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後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公叔文子:衞大夫公孙拔,亦作公孙发。

  公明贾:公明氏,[光案:“公明氏”,“氏”字在此不宜加私名号,当作“公明氏”,公明是其氏之意。]贾名,亦衞人。或说公明即是公羊。《礼记》〈杂记篇〉有公羊贾。

  不厌:厌者,苦其多而恶之。若所言能适得其可,则不起人厌,亦若不觉其有言矣。

  其然,岂其然乎:其然,美其能然。岂其然,疑其不能诚然。

  【白话试译】

  先生向公明贾问及公叔文子,说:“真的吗?他先生平常不言不笑,一毫不取於人吗?”公明贾对道:“那是告诉你的人说得过分了。他先生要适时才言,所以别人不厌他有言。要逢快乐时才笑,所以别人不厌他有笑。要当於义才取,所以别人不厌他有取。”先生说:“这样吗?真这样吗?”

  (一五)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後於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以防求为後於鲁:防,武仲之封邑。武仲获罪奔邾,自邾如防,使使请於鲁,愿为立臧氏之後,乃避邑他去。为後,犹立後。

  要君:要者,勒索要挟义,谓有所挟以求。

  臧武仲请立後之辞见於《左传》。其辞甚逊,时人盖未有言其非者。孔子则谓得罪出奔,不应仍据己邑以请立後,此即一种要挟。乃其人好知不好学之过。

  【白话试译】

  先生说:“臧武仲拿他的防邑来请立後於鲁,虽说不是要挟其君,我不敢信。”

  (一六)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谲而不正:谲,诡变义。此言谲正,犹後人言奇正。谲正之比,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光案:“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之句号,东大版原作“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之逗号。]用兵犹可谲,行事终不可谲。

  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光案:“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之有一顿号,东大版原作“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之无一顿号。]但孔子评此两人,显分轩轾。谲即不正,正斯不谲,辞旨甚明。宋儒沿孟、荀尊王贱霸之义说此章,谓桓、文心皆不正,惟桓为彼善於此。清儒反其说,谓谲者权诈,诈乃恶德,而权则亦为美德。晋文能行权,不能守经;[光案:“守经;”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守经,”之逗号。]齐桓能守经,不能行权;[光案:“行权;”之分号,东大版原作“行权,”之逗号。]正是各有长短。今就本文论,显有桓胜於文之意。此下两章,孔子皆极称齐桓、管仲,然《论语》甚少称及晋文;[光案:“晋文;”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晋文,”之逗号。]孔子之意,岂不可见?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光案:“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有冒号有引号,且引号内有一逗号,东大版原作“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无冒号无引号,且“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间无逗号。]此即桓之正。晋文便不能及此。惟齐桓一传而衰,晋文之後,世主夏盟;[光案:“夏盟;”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夏盟,”之逗号。]常人以成败之见,皆艳羡於晋文,孔子独持正论,固非为两人争优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晋文公诡谲,不仗正义。齐桓公正义,不行诡谲。”

  (一七)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光案:“子路曰:‘……,管仲不死。’曰:‘未仁乎?’”,东大版将此二句误植成一句,作“子路曰:‘……,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杀公子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光案:“未克”,指鲁为公子纠攻齐未克。]小白先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於桓公以为相。事见《左传》。

  曰,未仁乎:[光案:“曰,未仁乎”之逗号,据原文,宜改作“曰:未仁乎”之冒号。若然,三民版、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上是敍述语,下是询问语,故又加一“曰”字。[光案:“故又加一‘曰’字”,东大版原作“故又加一曰字”,“曰”字无引号。]子路疑管仲忘主事雠,不得为仁。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史记》称齐桓有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但《左传》实有十四会。《榖梁传》又云“衣裳之会十有一”。此处之九合,究指何几次盟会言,後儒极多争论。一说: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光案:“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之有一顿号,东大版原作“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之无一顿号。]九合仅言其屡会诸侯,不必确指是九次。一说:九当作纠,乃言其鸠合诸侯,不论其次数。今按:《内》、《外传》他处,[光案:“内、外传他处”之有一顿号,东大版原作“内外传他处”之无一顿号。]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光案:“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之有三顿号,东大版原作“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之无三顿号。]则此“九合”确有指,[光案:“则此‘九合’确有指”,东大版原作“则此九合确有指”,“九合”二字无引号。]惟今不得其详耳。言不以兵,乃不假威力义,非谓每会无兵车。所以必着“不以兵车”者,[光案:“所以必着‘不以兵车’者”,东大版原作“所以必着不以兵车者”,“不以兵车”四字无引号。]乃见齐桓霸业之正。然则管仲之相桓公,不惟成其大功之为贵,而能纳於正道以成其大功之为更可贵。

  如其仁:如,犹乃字,谓此即其仁矣。能不失正道而合天下,此非仁道而何?或说:“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光案:“‘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东大版原作“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如其仁”三字无引号。]因言召忽死纠,何如管仲九合诸侯?今按:孔子许管仲以仁,其大义详下章,岂止较召忽为仁而已乎?今不取。

  本章孔子以仁许管仲,为孔门论仁大义所关,而後儒多不深了,或乃疑此章乃属《齐论》,所谓齐人只知管仲、晏子而已。[光案:“只”,联经版多已改作“祗”,此处漏改。右下方宜多一横。据《中文大辞典》引〈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曰:“语辞之适、皆借祗敬字为之、传写或省去一点、唐人作只从衣、或作秖从禾、皆不可为典要。”故知当作“祗”。]然轻薄管、晏,语出《孟子》。孔、孟立言各有当,宜分别观之,不当本《孟子》疑《论语》。

  【白话试译】

  子路说:“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为公子纠死了,管仲不死,如此,未算得是仁吧?”[光案:“未算得是仁吧?”之问号,东大版原作“未算得是仁吧!”之惊叹号。]先生说:“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并不凭仗兵车武力,都是管仲之功。这就是他的仁了。这就是他的仁了。”

  (一八)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於沟渎而莫之知也!”

  一匡天下:旧注:匡,正也。一匡天下,说为一正天下,殊若不辞。今按:匡本饭器,转言器之四界。《史记》:“涕满匡而横流。”[光案:“史记:‘涕满匡而横流。’”之句号在引号内,东大版原作“史记:‘涕满匡而横流’。”之句号在引号外。]今俗犹言匡当。[光案:“匡当”,据教育部《国语辞典》:“器物中空的地方。”]此处匡字作动字用[光案:“动字”,疑为“动词”之误植。若然,则三民版、东大版、联经版俱误。],谓匡天下於一,亦犹谓纳天下於一匡之内。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微,无义。被发,编发为辫。衽,衣襟。编发左襟,皆夷狄之俗。

  匹夫匹妇之为谅:谅,小信义。管仲、召忽之於公子纠,君臣之分未定;[光案:“未定;”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未定,”之逗号。]且管仲之事子纠,非挟贰心,其力已尽,运穷势屈,则惟有死之一途而已。而人道之大,则尚有大於君臣之分者。华夷之防,事关百世。使无管仲,後世亦复不能有孔子。孔子之生,而即已编发左衽矣,更何有於孔门七十二弟子,与夫《论语》之传述?故知子路、子贡所疑,徒见其小;[光案:“徒见其小;”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徒见其小,”之逗号。]而孔子之言,实树万世之大教,非为管仲一人辨白也。盖子贡专以管仲对子纠言,孔子乃以管仲对天下後世言,故不同。

  自经於沟渎而莫之知:经,缢义。匹夫匹妇守小信,自缢死於沟渎中,谁复知之。当知信义亦为人道而有,苟无补於人道之大,则小信小义不足多。然亦岂忘信负义,贪生畏死,自外於人道者之所得而藉口。或谓沟渎地名,即子纠被杀处,今不从。盖此章只论管仲,不论召忽,後儒乃谓孔子贬召忽,此复失之。

  本章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宋儒嫌其偏袒功利,乃强言桓公是兄,子纠是弟,欲以减轻管仲不死之罪。不知孔子之意,尤有超乎君兄弟臣之上者。言仁道之易,孔子有“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论仁道之大,则此章见其一例。要之孔门言仁,决不拒外功业专指一心言,斯可知也。

  又按:前章以正许齐桓,此两章以仁许管仲,此皆孔子论仁论道大]着眼处。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光案:“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之句号在引号内,东大版原作“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之句号在引号外。]又云:“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光案:“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之顿号乃误植,东大版原作“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之逗号。]後儒多本《孟子》轻此两人,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光案:“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之逗号。]此诚不可不辨。

  【白话试译】

  子贡说:“管仲不好算是一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非但不能为子纠死,又为桓公相。”先生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由他把天下匡范合一起来,人民直到今天还是受他的恩赐。若没有了管仲,我今天怕也是披发左衽的人了。那像匹夫匹妇般,守]着小信,自缢死在沟渎中,谁知道呀!”

  (一九)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谓文矣。”[光案:“可以谓文矣”,似为“可以为文矣”之误植。经查新兴书局版,何晏《论语集解》;艺文印书馆版,程树德《论语集释》;世界书局版,朱子《四书集注》;世界书局版,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三民书局版,谢冰莹等之《新译四书读本》,均作“可以为文矣”。]

  臣大夫僎:臣大夫,家大夫也。僎,其名。

  同升诸公:公,公朝。公叔文子荐之,使与己同立於公朝。忘己推贤,孔子称之,谓有此美德,宜可得“文”之美谥。[光案:“宜可得‘文’之美谥”,东大版原作“宜可得文之美谥”,“文”字无引号。]

  【白话试译】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和文子同升到公朝,先生听人述说此事,说:“这人真可以文为谥了。”

  (二0)

  子言衞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奚而不丧:奚而,犹云奚为。不丧有两解:一谓不亡其国。一谓不失其位。当从後解。

  仲叔圉:即孔文子。孔子平日语及此三人,皆有所不许,此章见孔子论人不以所短弃所长。孔子屡称“衞多君子”,[光案:“孔子屡称‘衞多君子’”,东大版原作“孔子屡称衞多君子”,“衞多君子”四字加引号。]若蘧瑗、史鰌诸人得用,衞国当犹不止此。[光案:“衞国当犹不止此。”之句号,东大版原作“衞国当犹不止此,”之逗号。]故知人才之关国运。

  【白话试译】

  先生述说衞灵公之无道。季康子问道:“既如此,为何灵公仍能不失其位呀?”孔子道:“有仲叔圉替他管理宾客之事,有祝鮀替他管理宗庙之事,又有王孙贾替他管理军旅之事,这样,又怎会失位呀?”

  (二一)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怍,慙义。凡人於事有志必为,当内度才德学力,外审时势事机。今言之不怍,非轻言苟且,即大言欺人。其为之之难,即在其言之不怍时而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他说来不怍惭,那就做来困难了。”

  (二二)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陈成子弑简公:齐大夫陈恒弑简公,名壬。事在鲁哀公十四年。

  沐浴而朝:时孔子已致仕,将告君以大事,郑重之,故先斋戒沐浴始朝。

  告夫三子:三子,指三家。鲁政在此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欲孔子告之。

  孔子曰: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光案:“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东大版原作“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君曰告夫三子者”七字无引号。]乃孔子退於朝而自言如此。深憾鲁君不能自命三家,而使己告之。曰“告夫三子者”,增一“者”字,[光案:“增一‘者’字”,东大版原作“增一者字”,“者”字无引号。]无限愤慨,尽在此一字见矣。

  之三子告,不可:之,往义。孔子往告三子,三子不可。盖三家鲁之强臣,有无君之心,正犹齐之有陈恒,宁肯听孔子言而往讨之?

  孔子曰:此下乃孔子退自三家,而又自言之如此。孔子亦知其所请之不得行,而必请於君,请於三家,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光案:“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东大版原作“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知其不可而为之”七字无引号。]

  《左传》记此事云:“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光案:“不与者半;”之分号,东大版原作“不与者半,”之逗号。]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则孔子不仅辨其义,亦复量其力。若不量力而徒伸大义,此亦言之不怍矣。私人之言犹有不可,况告君论国事乎?宋儒疑《左传》所载非孔子言,则岂不度德不量力,而空言可伸大义於天下?宋儒解《论语》失孔子意,多在此等处。若论训诂考据,朱《注》亦多有超後人之上者,此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齐陈成子弑其君简公,孔子在家斋戒沐浴了去到鲁国朝廷,告诉鲁哀公道:“陈恒弑了他的君,请快发兵去讨伐他。”哀公道:“你告诉那三位呀!”先生退下说:“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後,这等大事,[光案:“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後,这等大事,”,三民版原作“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後,(这等大事),”,“这等大事”四字加小括号。疑三民版宜改作“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後(,这等大事),”,即将“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後,”之逗号亦置入小括号内。]不敢不告诉吾君,吾君却说去告诉这三位!”孔子到三家,一一告诉了,三家说:“不可。”先生退下说:“正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後,不敢不告呀!”

  (二三)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犯,谓犯颜谏争。一说:犯颜谏诤即勿欺。一说:如言过其实以求君之必听,虽出爱君之心,而所言近於欺。以子路之贤,不忧其欺君,更不忧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勇之过,或有以不知为知而进言者,故孔子以此诲之。今按:“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光案:“‘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东大版原作“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孔子请讨陈恒”与“言之不怍”与“事君勿欺”三处无引号。]《论语》编者之意,可谓深微矣。读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子路问事君之道。先生说:“要不欺他,又能犯其颜色而直谏。”

  (二四)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本章有两解。一说:上达达於道,下达达於器。如为农工商贾,虽小人之事,亦可各随其业,有守有达。若夫为恶与不义,此乃败类之小人,无所谓达也。一说:君子日进乎高明,小人日究乎污下,一念之歧,[光案:“歧”,东大版原误植作“岐”。三民版、东大版俱误,当遵联经版。]日分日远也。前解君子小人指位言。後解君子小人指德言。今从後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日日长进向上,小人日日沉沦向下。”

  (二五)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今按:本章有两解。荀子曰:“入乎耳,着乎心,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为人也。为己,履道而行。为人,徒能言之。”如此解之,为人之学,亦犹孟子所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也。又一说:为己,欲得之於己。为人,欲见之於人。此犹荀子谓“君子之学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以为禽犊”也。今按:此两解义各有当,然当孔子时,学风初启,疑无此後世现象。孔子所谓为己,殆指德行之科言。为人,指言语、政事、文学之科言。孔子非不主张学以为人,惟必有为己之本,乃可以达於为人之效。孟子特於古人中举出伊尹、伯夷、柳下惠,此皆为己,而为人之效亦见,故三子者皆得预於圣人之列。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为己,立人达人是为人。孔门不薄为人之学,惟必以为己之学树其本;[光案:“树其本;”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树其本,”之逗号。]未有不能为己而能为人者。若如前两解,实非为人之学,其私心乃亦以为己而已,疑非此章之本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之学者,是为己而学的。今之学者,是为人而学的。”

  (二六)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衞大夫,名瑗。孔子居衞,尝主其家。伯玉始见於《春秋》鲁襄公十四年,其时已在大夫之位,且又名成见敬於时。越此八年,孔子始生。孔子适衞主其家,伯玉当踰百龄之寿矣。

  与之坐:或说:敬其主,以及其使。或说:使者来,原无不坐,此着“与之坐而问焉”者,乃见孔子详审之诚,交友亲情之切。若徒曰“孔子问”,[光案:“若徒曰‘孔子问’”,东大版原作“若徒曰孔子问”,“孔子问”三字无引号。]则失其伦次矣。非为敬其主而特与以坐也。

  夫子何为:夫子,指伯玉。

  欲寡其过而未能:言但欲寡过而犹未能也。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光案:“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之无三冒号,东大版原作“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之有三冒号。]使者言愈卑,而其主之贤愈益彰;[光案:“愈益彰;”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愈益彰,”之逗号。]故孔子重言叹美之,曰:“使乎!使乎!”

  【白话试译】

  蘧伯玉遣使者来孔子家,孔子和使者坐下,问道:“近来先生做些什麽呀!”使者对道:“我们先生只想要少些过失,但总觉还未能呀!”使者辞出,先生说:“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光案:“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三民版原作“(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好极了!”三字加小括号。]

  (二七)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本章重出。

  (二八)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上章已见〈泰伯篇〉,本章承上章而类记之。或是〈泰伯篇〉记者未知有曾子此语,而记此篇者知之,故遂幷着之。位指政治上之职位言。从政当各专己职,越职出位而思,徒劳无补,并滋纷乱。

  又按:本章又见《易》〈艮卦〉之〈象辞〉,疑〈象辞〉後出,非曾子引〈象辞〉。

  又按:旧本此章与上章合为一章,朱子始分为两章,今从之。

  【白话试译】

  曾子说:“君子用思,不越出他自己当前的职位。”

  (二九)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光案:“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东大版原作“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耻其言之过其行”与“耻其言”与“过其行”三处无引号。]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以他的说话过了他的行为为可耻。”

  (三0)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此犹云君子之道三。或说:道,训由。君子由此三者以成德。人之才性各异,斯其成德亦有不同;[光案:“有不同;”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有不同,”之逗号。]惟知、仁、勇为三达德,不忧、不惑、不惧,人人皆由以成德。

  夫子自道也:自道犹云自述。圣人自视常欿然,故曰:“我无能焉。”[光案:“故曰:‘我无能焉。’”之句号置引号内,东大版原作“故曰:‘我无能焉’,”之句号原为逗号且在引号外。]此其所以日进不止也。自子贡视之,则孔子三道尽备,故曰:“夫子自道。”[光案:“故曰:‘夫子自道。’”之句号在引号内,东大版原作“故曰:‘夫子自道’。”之句号在引号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一项也不能。”子贡说:“这正是先生称道他自己呀!”

  (三一)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方人:此有两说:一,方,比方义。比方人物,较其长短,犹言批评。一说,方,即谤字,声近通借。[光案:“即谤字,声近通借。”之先逗号後句号,东大版原作“即谤字。声近通借,”之先句号後逗号。]谓言人过恶。

  夫我则不暇:夫,犹彼。指“方人”言。[光案:“指‘方人’言”,东大版原作“指方人言”,“方人”二字无引号。]按:方人若指谤人,孔子何以仅谓不暇,而又称其贤?故知“方人”当从前解。[光案:“故知‘方人’当从前解”,东大版原作“故知方人当从前解”,“方人”二字无引号。]

  又按:一部《论语》,孔子方人之言多矣,何以曰“夫我则不暇”?[光案:“何以曰‘夫我则不暇’”,东大版原作“何以曰夫我则不暇”,“夫我则不暇”五字无引号。]宋儒谢良佐见大程子,举书不遗一字,明道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闻之,汗流浃背。及看明道读史,又却逐行看过,不差一字。谢甚不服,後来醒悟,常以此事接引博学进士。其事可与本章互参。

  【白话试译】

  子贡批评人物。先生说:“赐呀!真贤能吧!对於那些,我就没有这暇闲呀!”

  (三二)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论语》有两章文字全同者,当是一章重出。有文字小异而章义全同者,当是孔子屡言之,而闻者各自记之。如本章凡四见,文各有异,是必孔子之丁宁反复而屡言常道之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只愁我自己的不能。”

  (三三)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逆诈:逆,事未至而迎之。人未必以诈待我,我先逆以为其诈,是为逆诈。

  不亿不信:亿者,事未见而悬揣之。人未必对我不信,我先防其或不信,是为亿不信。[光案:“亿”同“臆”,臆测也。]

  抑亦先觉者:我不逆测他人之诈与不信,而他人如有诈与不信,我亦能事先觉察,是我之明。疑生於不明。我果明,自不疑。此所以为贤。己不能明,而於人多疑,是先自陷於诈与不信之列。此所以为愚也。或说:不逆不亿,以至诚待人,圣人之道。抑亦以先觉人之情伪为贤乎?此言先觉不能为贤,於本章文气不合,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在事前逆测人诈我,不在事前揣想人对我有不信,但临事遇人有诈与不信,亦能先觉到,这不是贤人吗?”

  (三四)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微生亩:微生氏,亩名。或作尾生亩,又说即微生高。观其直呼孔子名而辞甚倨,盖以齿尊。

  栖栖:栖,栖字。栖栖,不遑宁处义。孔子历聘诸侯,所谓“遑遑无所集”。[光案:“所谓‘遑遑无所集’”,东大版原作“所谓遑遑无所集”,“遑遑无所集”五字加引号。]

  为佞:佞,口给义。微生讥孔子周流不止,若专欲以言辩取信於人,[光案:“辩”,东大版原作“辨”。]若战国人以孟子为好辩。[光案:“辩”,东大版原作“辨”。]

  疾固也:疾,憾义。固字有两解。一说:固执,执一而不通。孔子言我之席不暇煖,非务欲以辩取信。[光案:“辩”,东大版原作“辨”。]若知道不行而决意弃世绝物,则是己之固执,不肯多方以求道之行,我所疾在此。一说:孔子言,我之栖栖皇皇,特病世之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或疑如前说,似孔子斥微生为执一,有反唇相讥之嫌。然依後说,似孔子脱口自负,语气亦多纡回,不如前说之直而婉,谦而不失其分。今从前说。

  【白话试译】

  微生亩对孔子说:“丘呀!你为何如此栖栖遑遑的,真要像一佞人,专以口辩取信吗?”[光案:“辩”,东大版原作“辨”。]孔子对道:“我不敢要做一佞人,只厌恶做一固执人而已。”

  (三五)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骥,善马名,一日能行千里。然所以称骥,非以其力能行远,乃以其德性调良,与人意相和协。人之才德兼者,其所称必在德。然亦无无才之德。不能行远,终是驽马。性虽调良,不获骥称。

  【白话试译】

  先生说:“称为骥马的,并不是称牠之力,乃是称牠之德呀。”

  (三六)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德报怨:此四字见《老子》书。《论语》二十篇,无及《老子》其人其书者;[光案:“其人其书者;”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其人其书者,”之逗号。]有之,惟此四字,可破後世相传孔子学於老耼之浮说。殆是当时有此语,後为《老子》书者有取焉,[光案:“後为老子书者有取焉”之句末为“有取焉”三字,东大版原作“後为老子书者所取”之句末为“所取”二字。]非或人引《老子》书为问。

  何以报德:以德报怨,若为忠厚,然教人以伪,又导人於忍,否则将使人流於浮薄。既以德报所怨,则人之有德於我者,又将何以为报?岂怨亲平等,我心一无分别於其间?[光案:“我心一无分别於其间?”之问号,东大版原作“我心一无分别於其间。”之句号。]此非大伪,即是至忍,否则是浮薄无性情之真。

  以直报怨:直者直道,公平无私。我虽於彼有私怨,我以公平之直道报之,不因怨而加刻,亦不因怨而反有所加厚,是即直。君子无所往而不以直道行,何为於所怨者而特曲加以私厚?

  以德报德:人之有德於我,我必以德报之,亦即直道也。然德不论厚薄。[光案:“然德不论厚薄。”之句号,东大版原作“然德不论厚薄,”之逗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计较厚薄以为报,是非以德报德,乃以利偿利矣。此又小人之至私至薄,非所谓报德。

  本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自然之简易而易知,又复微妙而难穷,其要乃在我之一心。我能直心而行,以至於斟酌尽善,情理兼到,而至於无所用心焉。此真学者所当深玩。

  【白话试译】

  或人问道:“以德报怨,如何呀?”先生说:“那麽又如何报德呢?不如有怨以直报,有德以德报。”

  (三七)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怨天,不尤人:尤,非之之义。孔子道不行於世而不怨天,知天命有穷通。人不己知而不非人,知人事有厄,亦皆由天命。

  下学而上达:下学,学於通人事。上达,达於知天命。於下学中求知人道,又知人道之原本於天。由此上达,而知道之由於天命,又知道之穷通之莫非由於天命;[光案:“天命;”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天命,”之逗号。]於是而明及天人之际,一以贯之。天人之际,即此上下之间。天命我以行道,又命我以道之穷,是皆天。

  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学先由於知人,此即下学。渐达而至於知天,此谓上达。学至於知天,乃叹惟天为知我。

  本章重在“下学”两字。[光案:“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东大版原作“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下学”二字无引号。]一部《论语》,皆言下学。能下学,自能上达。无怨无尤,亦下学,然即已是上达之徵。孔子反己自修,循序渐进,以致其知。知愈深而怨尤自去,循至於无人能知、惟天独知[光案:“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有一顿号,东大版原作“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无一顿号。唯,不加顿号,一气直上,意味似更深。]之一境。故圣人於人事能竭其忠,於天命能尽其信。圣人之学,自常人视之,若至高不可攀;[光案:“至高不可攀;”之分号,东大版原作“至高不可攀,”之逗号。]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光案:“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东大版原作“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忠信”与“好学”二处无引号。]故下学实自忠信始。不忠不信以为学,终无逃於为小人之下达。至於舍下学而求上达,昧人事而亿天命,亦非孔门之学。深读《论语》者可自得之。本章孔子自述为学,[光案:“本章孔子自述为学”以下,乃另起一段,联经版误并接入上一段之末,当遵东大版。]极平实,又极高远,学者恐不易遽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潜反复於《论语》之全书,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

  【白话试译】

  先生说:“没有人能知道得我了吧!”子贡说:“为何没有人能知道得先生呢?”先生说:“我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只在下处学,渐向上处达。知我的,算只有天了!”

  (三八)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公伯氏,寮名,鲁人。或说亦孔子弟子。

  愬子路:愬,进谗言。

  子服景伯: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

  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此句有两读:一读於“有惑志”断,[光案:“一读於‘有惑志’断”,东大版原作“一读於有惑志断”,“有惑志”三字无引号。]此下四字连下句。一读至公伯寮为一句。夫子指季孙,言其受惑於寮之谗言。

  肆诸市朝:肆者,杀其人而陈其尸。大夫尸於朝,士尸於市。公伯寮是士,当尸於市。此处“市朝”连言,[光案:“此处‘市朝’连言”,东大版原作“此处市朝连言”,“市朝”二字无引号。]非兼指。景伯言吾力犹能言於季孙,明子路之无罪,使季孙知寮之枉愬,然後将诛寮而肆诸市也。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若道将行,此是命,寮之愬终将不入。若寮之愬得行,是道将废,亦是命,与寮无关。孔子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

  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光案:“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东大版原作“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不怨天不尤人”六字无引号。]人道之不可违者为义,天道之不可争者为命。命不可知,君子惟当以义安命。凡义所不可,即以为命所不有。故不得於命,犹不失吾义。常人於智力所无可奈何处始谓之命,故必尽智力以争。君子则一准於义,虽力有可争,智有可图,而义所不可,即斯谓之命。孔子之於公伯寮,未尝无景伯可恃。孔子之於衞卿,亦未尝无弥子瑕可缘。然循此以往,终将无以为孔子。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光案:“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东大版原作“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而为之”与“知有可为而不为”二处无引号。]此亦学者所当细参。

  【白话试译】

  公伯寮谗愬子路於季孙,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说:“季孙听了公伯寮谗愬,已对子路有疑惑。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光案:“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三民版原作“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十三字加小括号。]把他陈尸於市。”先生说:“道若将行,这是命。道若将废,亦是命。公伯寮如何挽得过天命呀!”

  (三九)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辟,即避。贤者避世,天下无道而隐,如伯夷、太公是也。避地谓去乱国,适治邦。避色者,礼貌衰而去。辟言者,有违言而後去。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光案:“三言‘其次’”,东大版原作“三言其次”,“其次”二字无引号。]固不以优劣论。即如孔子,欲乘桴浮於海,欲居九夷,是欲避世而未能。所谓次者,就避之深浅言。避世,避之尤深者。避地以降,渐不欲避,志益平,心益苦。“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光案:“‘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东大版原作“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十字无引号。]固不以能决然避去者之为贤之尤高。

  【白话试译】

  先生说:“贤者避去此世。其次,避开一地另居一地。又其次,见人颜色不好始避。更其次,听人言语不好乃避。”

  (四0)

  子曰:“作者七人矣。”

  本章旧本连上为一章,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光案:“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东大版原作“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子曰”二字无引号。]分为两章。然仍当连上章为说。作者如见几而作,谓起而避去。此七人无主名。或指孔子以前人,或指孔子同时人。此乃孔子慨叹世乱,以指同时人为是。《论语》记孔子所遇隐士,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晨门,荷蒉,仪封人,狂接舆,适得七人之数。

  【白话试译】

  先生说:“起而避去的,已有七人了。”

  (四一)

  子路宿於石门。晨门曰:“奚自?”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石门:地名,见《春秋》。或说曲阜凡十二门,其南第二门曰石门,乃外城门。考本章情事,当从後说。

  晨门:主守门,晨夜开闭者。失其名。

  奚自:谓自何方来。

  本章当是孔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视其家。甫抵城,已薄暮,门闭,遂宿郭门外。晨兴而入,门者讶其早,故问从何来。子路答自孔氏。盖孔子鲁人,人尽知之,不烦举名以告。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见孔子时必在外。若已息驾於洙泗之上,则门者不复作此言。此门者盖一隐士,知世之不可为,而以讥孔子;[光案:“讥孔子;”之分号,东大版原作“讥孔子,”之逗号。]不知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属命,而人之无行而不可不於道亦是命。孔子下学上达,下学,即行道;[光案:“行道;”之分号,东大版原作“行道。”之句号。]上达,斯知命矣。然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封人一言而天心千古不爽,斯其知皆不可及。

  【白话试译】

  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光案:“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三民版原作“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黎明即赶进鲁城”七字加小括号。疑三民版宜改作“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黎明即赶进鲁城”,即将“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之逗号亦置入小括号内。]守门人问他:“你由何方来?”子路对道:“自孔氏来。”守门人说:“嗄!那人呀!他是一个明知干不成而还要干的人呀!”

  (四二)

  子击磬於衞。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光案:“斯己而已矣”中之“己”,经查新兴书局版,何晏《论语集解》;艺文印书馆版,程树德《论语集释》;世界书局版,朱子《四书集注》;世界书局版,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三民书局版,谢冰莹等之《新译四书读本》,均为“已”,作“斯已而已矣”。据程树德《论语集释》,此条【音读】之讨论,知唐以前作“己”,宋以下始误作“已”,却仍读作“纪”音。钱子殆据此而迳改复作“己”之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击磬:磬,乐器。

  荷蒉:蒉,草器,以盛土。荷,担负义。

  有心哉,击磬乎:此荷蒉者亦一隐士。过孔子之门,闻乐而知心,知其非常人矣。

  硜硜乎:硜硜,石声,象坚确意。孔子击磬,其声坚确,荷蒉谓其不随世宜而通变,故曰“鄙哉”也。[光案:“故曰‘鄙哉’也”,东大版原作“故曰鄙哉也”,“鄙哉”二字无引号。]

  斯己而已矣:斯己之“己”读如纪。[光案:“斯己之‘己’读如纪”,东大版原作“斯己之己读如纪”,第二“己”字无引号。]荷蒉之意,人既莫己知,则守己即可,不必再有意於为人。

  深则厉,浅则揭:此《衞风》〈匏有苦叶〉之诗。厉字亦作砅,履石渡水也。或说:厉,以衣涉水。谓水深,解衣持之,负戴以涉。古人别有涉水之衣以蔽下体,是乃涉濡褌也。今按:衣则非褌。以衣涉水,亦非解衣而负戴之谓。当以砅字解之为是。揭者,以手褰裳过水。水深过膝,则须厉;[光案:“则须厉;”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则须厉,”之逗号。]水浅在膝以下,则只须揭。此讥孔子人不己知而不知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果哉,末之难矣:果,果决义。末,无义。谓此荷蒉者果决於忘世,则亦无以难之。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光案:“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东大版原作“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同不相为谋”七字无引号。]孔子心存天下世道,与荷蒉者心事不同,异心不能同解,则复何说以难彼?或曰:此“难”字是难易之难,[光案:“此‘难’字是难易之难”,东大版原作“此难字是难易之难”,第一“难”字无引号。]谓若果於忘世,则於事无所难。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光案:“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东大版原作“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之”字无引号。]当从前解。

  或说:磬声古以为乐节,如後世之用拍版,其响戞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且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此盖孔子与弟子修习雅乐,夫子自击磬,荷蒉以谓明王不作,礼乐不兴,而犹修习於此,为不达於时。今按:与弟子习乐,不得仅言击磬。古有特磬编磬,编磬十六枚共一笋虡;[光案:“共一笋虡;”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共一笋虡,”之逗号。]孔子所击或是,不得谓磬无独击。或说殆不可从。

  【白话试译】

  先生在衞国,一日正击磬。一人担着草器,在门外过。他说:“有心啊!这磬声呀!”过了一忽又说:“鄙极了,这样的硜硜然,意志坚确,[光案:“这样的硜硜然,意志坚确,”,三民版原作“这样的硜硜然,(意志坚确),”,“意志坚确”四字加小括号。疑三民版宜改作“这样的硜硜然(,意志坚确),”,即将“这样的硜硜然,”之逗号亦置入小括号内。]没人知得你,便只为你一己也罢了。‘水深,履石而渡。水浅,揭裳而过。’那有定准呀!”[光案:“那有定准呀!”,三民版原作“(那有定准呀!)”,“那有定准呀!”五字加小括号。]先生说:“这人太果决了,我没有话可驳难他。”

  (四三)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

  书云:见《尚书》〈无逸篇〉。

  高宗谅阴:高宗,商王武丁。“谅阴”字又作“梁闇”,[光案:“‘谅阴’字又作‘梁闇’”,东大版原作“谅阴字又作梁闇”,“谅阴”与“梁闇”二处无引号。]天子居丧之庐。一梁支脊而无楹柱,茅垂於地,从旁出入,曰梁闇。後代僧人所居曰庵,即闇也。以其檐]着地而无牖,故曰闇。以其草覆而不开户宇,故曰庵。其实一也。

  君薨:薨,卒也。

  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总己者,总摄己职。各听於冢宰三年,故嗣君得三年不言及政事。非谓闭口无所言。

  本章乃言三年之丧。子女之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怀抱,故父母卒,其子女能三年不忘於哀思,斯为孝。儒家言:[光案:“儒家言:”之冒号,东大版原作“儒家言,”之逗号。]三年之丧,自天子达於庶人。庶人生事简单,时有哀思,犹所不妨。天子总理天下,一日二日万几,不能常哀思及於已亡之父母。然政权事小,人道事大。顾政权而丧人道,人道既丧,政权亦将不存。且以不仁不孝之人而总领天下,天下事可知。故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於庶人者,其重在天子,乃言天子亦犹庶人,不可不有三年之丧。既三年常在哀思中,即无心再理大政,则惟有将政权交之冢宰。後世视政权如私产,不可一日放手,此与儒家义大背。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光案:“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之有一冒号,且“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九字有引号,东大版原作“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之无冒号无引号。]言外深慨於近世之不然。至於古人之有此,或别有说,不如儒义之所申,则於此可不深论。或曰:嗣主委君道以伸子道,百官尽臣职以承相职,此忠孝之相成。周公[光案:此处“周公”,漏植私名号,应作“周公”。]负扆以朝诸侯而流言起,则此制不得不变。故康王葬毕遂即位,是三年之丧不行於西周之初。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尚书》上说:‘高宗谅阴,三年不言。’这是什麽意义呀?”先生说:“何必定是高宗呀?古人莫不这样!前王死了,朝廷百官,便各自总摄己职去听命於冢宰,共历三年。”

  (四四)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礼之要在敬,在和。上好礼,能自守以敬,与人以和,在下者化之,宜易使。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上位者能知好礼,在下民众就易於使命了。”

  (四五)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君子:此君子指在上位者。

  修己以敬:即修己以礼也。礼在外,敬其内心。

  修己以安人:人与人相处,己不修,如何安人?就一家言,一己不修,一家为之不安。就一国与天下言,在上者不修己,即在下者无得安。

  修己以安百姓:安人之“人”,[光案:“安人之‘人’”,东大版原作“安人之人”,第二“人”字无引号。]指政府百官与己接触者言。百姓,指社会羣众与己不相接触者言。一己不修,即政府羣僚皆为之不安,连及於天下众庶亦为之不安。人道莫大於能相安,而其端自安己始。安己自修敬始。孔门本人道论政事,本人心论人道,此亦一以贯之,亦古今通义。

  尧、舜其犹病诸:[光案:“尧、舜其犹病诸”之有顿号,据原文,宜改作“尧舜其犹病诸”之无顿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病,苦其不足。《论语》又云:“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光案:“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语出《中庸》,《论语》无此语。]笃恭即修己以敬。天下平,即百姓安。今试问一人笃恭,遂可以平天下乎?故曰:[光案:“故曰:”之有一冒号,东大版原作“故曰”之无一冒号。]“尧舜其犹病诸。”尧、舜尚嫌有不能,自尧、舜以下,能笃恭,能修己以敬,岂遂能使百姓安而天下平?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光案:“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之添冒号与引号,东大版原作“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之无冒号无引号。疑联经版宜将问号亦置於引号内,作“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正疑仅此之不足。然世固无己不安而能安人者。亦无己不敬而能敬人者。在己不安,对人不敬,而高踞人上,斯难为之下矣。孔子所言,悬之千百世之後,将仍见其无以易,此所以为圣人之言。故欲求百姓安,天下平,惟有从“修己以敬”始。[光案:“惟有从‘修己以敬’始”,东大版原作“惟有从修己以敬始”,“修己以敬”四字无引号。]至於百姓之不尽安,天下之不尽平,尧、舜犹以此为病。孔子盛推尧、舜,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凡二见,[光案:“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凡二见”,东大版原作“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之者凡二见”,“病诸”原作“病之”,且“尧、舜其犹病诸”六字无引号。又,无论..〈雍也篇〉“子贡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济众”章或此处,原文中“尧舜其犹病诸”均无顿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当改为无顿号者。]则人力有限,所以君子又贵乎知命。

  【白话试译】

  子路问: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光案:“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三民版原作“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该如何始得呀?”六字加小括号,且“在上位的君子”之後无一逗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宜改作“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先生说:“把敬来修己。”子路说:“这样就够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人。”子路又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羣众。若说到安羣众,就连尧舜也还怕力量不足呀!”

  (四六)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鲁人,孔子之故人。

  夷俟:古人两膝着地而坐於足,与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後垂,竖膝在前,则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两脚,形如箕,则谓箕踞。夷即蹲踞。古时东方夷俗坐如此,故谓之夷。俟,待义。夷俟,谓踞蹲以待,不出迎,亦不正坐。

  无述:述,称述义。人在幼年,当知逊悌。既长,当有所称述以教导後进。

  老而不死:此等人,无益於世,老而不死,则是偷生。相传原壤习为吐故纳新之术,从事於延年养生之道;[光案:“延年养生之道;”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延年养生之道,”之逗号。]恐因《论语》此言而附益之。

  是为贼:贼,偷生义。

  叩其胫:膝上曰股,膝下曰胫。以其踞蹲,故所叩当其胫。此乃相亲狎,非挞之。

  今按:礼度详密,仪文烦缛,积久人厌,原壤之流乘衰而起。即在孔门,琴张、曾]晳、牧皮,皆称狂士。若非孔门讲学,恐王、何、嵇、阮,即出於春秋之末矣。庄周、老耼之徒,终於踵生不绝。然谓原壤乃老氏之流,则非。

  【白话试译】

  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光案:“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三民版原作“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不坐不起”四字加小括号。]以待孔子之来。先生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後辈。[光案:“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後辈。”,三民版原作“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後辈)。”,“来教导後辈”五字加小括号。]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於如人生中一贼。”说了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光案:“说了把手中所曳杖扣击他的脚胫”,三民版原作“(说了)把手中所曳杖扣击他的脚胫”,“说了”二字加小括号。]

  (四七)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於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阙党童子将命:古者五百家为党,此党名阙。或说:阙党即阙里,孔子旧里。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达宾主之辞命。一说:孔子使此童子将命。或曰:此童子为其党之人将命而来孔子之门。

  益者与:或人见此童子能为宾主传辞,幼年敏慧,因问此童子是否有长进之望。益,长进义。益者与,问辞。

  居於位:古礼,童子当隅坐,无席位。此童子不知让,乃与成人长者并居於位。

  与先生并行:先生者,先我而生,指长辈言。童子当随行,此童子乃与年长者并行,不差在後,亦是不知让。

  欲速成:孔子谓此童子心中无求长益之意,只求速成,望快像一大人。

  此章与前章为类记。孔子於故旧,则严以诲之;[光案:“严以诲之;”之分号,东大版原作“严以诲之,”之逗号。]於童子,乃宽以假之。不拘一格。而孔子平日一番轻松和悦之气象,亦随此可见。或曰:孔子举其所目覩,证其非有志於求益。若使此童子在孔子门,孔子安有不教,而听其自纵?故上文不曰“子使童子将命”,而曰“阙党童子将命”。或曰:孔子使之给使令之役,欲其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此见孔子之教育精神随在流露,涵养之功,殆比造化。今按:後说亦有意,不如从前说。

  【白话试译】

  阙党有一童子,为宾主传命。有人问道:“那童子可望长进吗?”先生说:“我见他坐在成年人的席位上,又见他和前辈长者并肩而行,那童子并不想求长进,只想速成一个大人呀。”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