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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贵族——附外威
战国以来,历史发展的总形势是旧的世袭贵族日趋没落,新的有才能的士的阶级兴起。战国时期,变法的不只秦国,魏国、赵国、楚国、韩国、齐国都有深度不等的变法或改革。比较起来,都不如秦国变法彻底。秦国旧贵族势力垮了,东方六国旧贵族势力保存下来。
战国时代的东方六国旧贵族,虽然保存下来他们的政治地位,也多是尸位素餐而已,庸庸碌碌的多,真能作事的少。《史记》列传中所收战国时代的人,绝大多数是新兴士阶级的人物。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穰侯、樗里子几人,可以说是出身旧贵族,但他们都是旧贵族中有革新思想知道要和新兴士阶级联合的人物,他们已不是妄自尊大、思想僵化的旧贵族了。
战国四公子中的孟尝、信陵、平原三人都是国君的宗室,都属于旧贵族。但这三人有共同的特点就是能和新兴的士这阶级的人结合,他们能以士之所长——才能来补足他们的不足,他们都养士数千,而都终得士之力而成就功名。
孟尝君,姓田名文,齐王宗室。父亲田婴为齐相,封于薛。孟尝君对他说:“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褐,仆妄余梁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史记·孟尝君列传》)。
于是,田婴乃使孟尝君主家政,“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同上)。
在社会大变动的时代,亡人有罪者中很多是有才能的人。孟尝君能够和这些人“无贵贱,一与文等”,说明他能摆脱旧贵族身分架子的束缚和新兴阶级士结合在一起,把士的才能化为他的才能。
魏公子无忌,是魏安厘王异母弟,封为信陵君。信陵君“仁而下土,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史记·信陵君列传》)。
三公子中,平原君纨袴公子气息重些。他虽然幕养士之名而亦致宾客数千人,徒务虚名而不能真正“贵士”,而且不善知人,毛遂在他门下三年,他不知其才。但他也终得宾客贤士的益。毛遂说服了楚王,使楚与赵合纵。楚魏救赵,退秦师,解邯郸之围。
樗里子,名疾,是秦惠王的异母弟。秦人号曰智囊,曾为将伐赵败楚,取汉中地。司马迁对樗里子是有赞词的,他说:“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史记·樗里子列传》)。所谓智,就是对时代新形势有理解。像樗里子这样的旧贵,所以能有地位,不是靠世袭身分而是靠才能智慧。
穰侯,姓魏名冉,是秦昭母宣太后之弟。秦武王死,昭王立,秦国发生争王位的内乱。魏冉平定了这次内乱,保住了昭王。《史记·穰侯列传》说:“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之魏,昭王诸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冉为政。”穰侯封于陶。陶是经济大都市,居天下之中,极富庶。陶使“穰侯之富,富于王室”(同上)。秦之名将白起,是穰侯推举的。他的政治势力,对昭王是极大威胁。范雎入秦,一席话打动了昭王,罢了穰侯的官。《穰侯列传》说:“范雎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富于王室。于是秦王悟,乃免相国。……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余”(同上)。司马迁感慨的说:“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向)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穰侯列传》太史公曰)。
穰侯之败,是他“震主之威”的地位使然,是他“富于王室”的结果。穰侯虽然是以王舅起家,但他的功业却是他的才能争来的。
旧贵的权势基础。是他们的封邑。但封邑租税收入,只能供他们过着安适乃至奢侈豪华的生活。这一切可归之为没落生活。一些有革新气象的旧贵,如樗里子、穰侯、四公子,除靠封邑租税收入外,仍另有所靠,靠有人的支持。战国时期,不安于衣食租税过起享乐生活的贵族,多能养士,豢养着大批宾客。四公子特其突出的例子。到战国末年,韩非所谓:“悉租税,专民力,所以备难充仓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徭赋而上不得者万数”(《韩非子·诡使篇》)。韩非所说的“有威”之门,当然不限于贵族,但包括贵族,而且主要是贵族。这些附托到有威者门下的逃亡士卒,自然是贵族有力的社会基础。
旧贵族毕竞是个过时的阶级了,分封制也是个过时的制度了。但刘邦总结秦亡的教训,却误以秦不分封同姓王侯为灭亡的原因。刘邦作了皇帝,于消灭异姓王后,大封子侄为王。“汉承秦制”,这说法是没有错的,在官制、郡县制、法制等方面,汉都是继承秦制的。但在封国方面,汉没有继承秦制,他继承的是周制。同时,在治国思想方面,汉也没有继承秦制,秦是法家,汉是道家、杂家、儒家。
汉初的封国,疆土很大,政治上是半独立的。《汉书·诸侯王表》序说:“藩国大者,夸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如刘邦六年,立从父兄刘贾为荆王,“王淮东五十二城”,立少弟刘交为楚王,“王淮西三十六城”。(《史记·荆燕世家》);立庶长子刘肥为齐王,“食七十城,诸民能齐言者皆予齐王”(《史记·齐悼惠王世家》)。十一年,立兄子刘濞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二城”(《史记·吴王濞列传》)。晁错对景帝说:“昔高帝初定天下,……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汉书·荆燕吴传》)。
除丞相或相国外,诸侯王得自置百官。《汉书·高五王传赞》说:“以海内初定,子弟少,激秦孤立亡藩辅,放大封同姓以镇天下。时诸侯得自置御史大夫以下众官如汉朝,汉独为置丞相。”诸侯王国有自己的军队,也有自己的租税收入,正如刘邦一个诏书所说:“皆令自致吏,得赋敛”(《汉书·高祖纪下》)。
文景时期,是诸侯王势力最强大的时候。这就当然要引起诸侯王和皇帝间的矛盾。文帝时,贾谊上疏指陈时势,以为当时事势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大息者六。其可为痛哭者,就是诸侯王势力的强大。他向文帝建议,“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汉书·贾谊传》)。景帝时,晁错建议削藩,结果引起吴楚七国之乱。
吴楚乱后,封国问题基本上解决。封国再也无对抗中央的力量。武帝时,又采取主父偃的建议。用“推恩”的办法,使封国逐渐由大变小。主父偃说:“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必稍自销弱矣”(《汉书·主父偃传》)。
对于诸侯王权力的削弱,《汉书·百官公卿表》有一段概括的论述说:“诸侯王,高帝初置,金玺,戾绶,掌治其国。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景帝中五年,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谒者、郎,诸官长、丞皆损其员。武帝改汉内史为京兆尹,中尉为执金吾,郎中令为光录勋,故王国如故。损其郎中令秩千石。改太仆曰仆,秩亦千石。成帝绥和元年,省内史,更令相治民如郡太守,中尉如郡都尉。”
武帝以后,“诸侯惟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至于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势与富室亡异。”(《汉书·诸侯王表序》)“诸侯贫者,或乘牛车也”(《史记·五宗世家》)。
说他们穷或乘牛车,可能是有的,但多数恐怕至少还是“与富室亡异”。武帝以后,他们的权势大减,没有和皇帝争天下的力量了,但就是衣食租税也还是很富有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们没有了权势,还有经济。他们利用手中的财富和还有的点权,足够斗垮小农的。这正是开头所引哀帝的诏书所说,“诸侯王、列侯……多畜奴婢,田宅无限,与民争利,百姓失职,重困不足”了。他们敌不过皇帝,却敌得过小民。他们往往以高压手段,强夺人民土地财产,如衡山王赐,“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汉书·衡山王赐传》)。淮南王安“后茶、太子迁及女陵,擅国权,夺民田宅,妄致系人”(《汉书·淮南王安传》)。萧何是聪明人,他“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曰:厉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豪家所夺。”(《史记·萧相国世家》)萧何所谓“豪家”,不只是贵族之家,但必然包括诸侯王、公主、列侯等贵族豪富家族。哀帝的诏书,正说明他们是和吏二千石及豪富民一起欺压百姓,使百姓失业的。“与富室亡异”之后,他们失之东隅与皇权斗,更要收之桑榆在经济财富方面从小民收得补偿。
《史记》有《外戚世家》,由汉高祖、吕后开始,说:“秦以前尚略矣,其详靡得而记焉。”但他仍然指出,“夏之兴也以涂山,殷之兴也以有娀,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他也指出,“桀之放也以未喜,纣之杀也嬖妲己,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把夏商周的兴亡都和外家联系起来。
外威之兴,是和王权的发展有关系的。王权发展和世袭贵族大臣间产生矛盾,左右近臣和外戚权力乘时发展。战国以前,姬姜两姓是世婚。国君之得势,也有由外家之奥援的,但无所谓外戚。以外戚而掌权的,秦国的穰侯魏冉倒是第一人。但他是以功兴起的,司马迁没有把他当外威看待,
我们现在就跟随司马迁,外戚由西汉高祖的皇后吕后说起。
吕后,单父人。父吕公,避仇依沛令为客遂移居沛。吕公善相人,他对刘邦说: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遂把女儿嫁给刘邦,时刘邦为泗上亭长。
吕后比刘邦狠于杀戮。韩信、彭越,都死于吕后手下。“人彘”之惨,更是历史上出名的。
惠帝死后,吕后立惠帝后宫子为帝,吕后临朝称制,立兄子吕台、吕产、吕录及台子通四人为王,并封诸吕六人为列侯。吕后死前,以赵王吕录为上将军居北军,梁王吕产为相国居南军,戒录、产曰:“今王吕氏,大臣不平,我即崩,恐其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为人所制”(《汉书·外戚传》)。
但吕录、吕产都是些庸人,缺乏雄才大略。刘姓诸侯王齐王、朱虚侯刘章和公卿大臣,太尉周勃、丞相陈平联合起来,夺了他们的兵权,“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同上)。
外戚诸吕只是政治上一阵显赫,还没有建立起豪富家族的基础就被消灭了。
文帝母薄姬,父吴人,与魏王宗女魏媪通生薄姬。秦末诸侯并起,魏媪内其女于魏王豹。豹败,薄姬输织室。刘邦入织室,见薄姬,有诏内后宫。后生文帝。文帝即帝位,尊为皇太后。太后弟薄昭,有功,为车骑将军,封轵侯。十年后,薄昭杀汉使者,被迫自杀。
薄氏家族,出身是微贱的,也没有发展到豪富就败下去了。薄昭死时,其姊太后尚在,没有记载说她对薄昭之死有何于预,这一家还是守法的。
文帝窦皇后,景帝母也。以良家子选入宫。有兄长君弟少君。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卖。周勃、灌婴等议曰:“此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又复放(仿)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长者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富贵骄人”(《汉书·外戚传·孝文窦皇后传》)。
窦氏家族中称得起豪富家族的是窦婴。他是窦后的从昆弟子。吴楚七国反时,他出任大将军,破吴楚有功,封为魏其侯。不能说他的起家和外戚没有关系,但他的封侯确是靠军功,而不是靠外戚。武帝时,窦婴被杀,在西汉政治舞台上和社会上即未再见有窦家消息。
景帝王皇后,武帝母也。后母减儿,先嫁王仲,生后;王仲死,又嫁长陵田氏,生田蚡。
武帝初,田蚡任丞相。“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人主”(《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帝有时说:“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同上)话已经不高兴。后又“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同上),大约田蚡有点欺武帝年少,才这样迫人。但武帝不是弱者,碰了两次钉子,田蚡才收敛了些。
田蚡热中于治产业,他“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他收养宾客,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在武帝时收养宾客还敢横行霸道,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田蚡虽然是病死的,但死后武帝发现他的问题还说:“使武安侯在者,族矣!”(《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武帝钩弋夫人生昭帝,时武帝已年老。于立昭帝为太子前,先赐钩弋夫人死。武帝说:“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史记·外戚世家》褚少孙补)昭帝立时年八岁,由霍光、上官桀、桑弘羊等辅政。昭帝无外家,大权在霍光手。霍光长女为上官子安妻,生女为昭帝皇后。上官父子与霍光争权,为霍光诛杀。
昭帝死,昌邑王贺废,霍光又迎立宣帝。宣帝乃戾太子孙,武帝曾孙。戾太子在反江充巫蛊事件失败后,从卫皇后起一家全死,只留下一个皇曾孙养在掖庭,这就是宣帝。霍光的妻子毒死宣帝的许皇后,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立为皇后。
上官桀的孙女即霍光的外孙女为昭帝后,霍光的女儿又为宣帝后。但霍光和上官桀的政治地位和权力不来自外戚身分而是来自他们的能力,他们以才能取得武帝的信任。
宣帝起自民间,毫无政治凭藉。霍光也正因为他政治上无凭藉才立他。鉴于霍光立了昌邑王贺二十七天又把他废掉,宣帝对霍光是很怕的。他和霍光在一起很不自安。《汉书·霍光传》说:“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元帝王皇后,王莽姑母也。成帝时,为皇太后。太后兄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辅政,王氏之兴,自此始,凤已继父为阳平侯,及增益五千户,又封太后同母弟崇为安成侯,食邑万户。成帝河平二年,又封诸舅谭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红阳侯、根曲阳侯、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而封,故世谓之五侯。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诸曹分据势官满朝廷。郡国守相刺史,皆出其门。而五侯群弟,争为奢侈。赂遗珍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大治第宅,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廓、阁道,连属弥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诀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汉书·元后传》)
王凤死后,王音、王商、王根、王莽相继为大司马、或为车骑将军、或为大将军、或为骠骑将军,辅政,前后二十余年。王家是西汉外戚中权势最大的一家大豪富家族。
西汉外戚的特点是,多半出身贫贱家庭,在皇室中丝毫没有身分门第观念,更无所谓礼法。
景帝王皇后,武帝母。皇后父王仲,母臧儿。王仲死,减儿又嫁为田氏妇,田蚡就是她在田家生的儿子。臧儿在王家生的长女,嫁为金王孙妇,已生一个女儿。臧儿又把她女儿从金王孙家夺回来,送入太子宫,时景帝为太子,生武帝。武帝始立时,他的幸臣告诉他,皇太后微时所为金王孙生女仍在民间。武帝说:“何为不早言?”乃驾车自往迎之,直至其门。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武帝下车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帝奉酒为太后寿,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
武帝卫皇后,字子夫。子夫出身微贱,为平阳侯讴者。武帝过平阳主家,讴者进,独悦子夫,得幸。平阳公主送子夫入宫,后立为皇后。她的弟弟卫青也由骑奴积功至大将军,成为显赫家族,巫蛊事件中死。
司马迁在《史记》虽为外成立世家,西汉的外戚还没有世家身分。然而,西汉一些皇后的出身微贱和她们家族的一些故事,却说明西汉时代的古代社会性质,春秋以前的世袭贵族等级制和南北朝的“士庶之分,本自天隔”的门阀等级制,汉代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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