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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假风骚万家开广厦 真血食雨父显灵魂
话说光阴易迟,自那万家起造花园,匆匆也是一年多的日子,大致可观,园垣四处果然设起义塾,安置万、宋两家的几个泼赖秀才。明明借他作楼园的恶狗,那里教甚麽书?闲话不题。
且说那日贺新,先是本家几个秀才到来,看见大门正是闭着,要候踩新的官到时才开得的,众人看那大门横额是「红池别墅」四个金字,对面照壁粉白光亮,上面画着一丈二尺高的天官,红袍金带,左手捻着五绺良须,右手拿着象笏,指那五色样云拥护的半边红日。一个秀才说:「可惜这日头何不画成圆的,就无缺陷了。」一个秀才道:「莫说这些欠考据的话,那全红日头是要一二品大员才画得呢。你当是徒好看麽?」说话移时,别的客也陆续到得多了。
忽然听得到锣声自远至近,知是县官亲来。前面抬着三道匾:一是盐运司的全衔、一是扬州府的全衔、一是江都县衔名拜贺,一对一对的旗牌玉棍,红伞罩定一乘大轿,内里坐着一位纱帽补服黑胡须红鼻子的官员。到了门前,里面开了大门,一个管家手里执着红帖,在轿子前跪安挡驾,四个轿夫抬着轿子进门,一转而出。这里放起爆仗,鼓乐大作。一会匾也钉好了,司里府里,以及同城衙门的幕友官亲均已到齐,今日的客大约以此辈为上宾,秀才们同着逛逛。自大门看那两旁,十几对金字红牌:一对是「孟门高第」,一对是「河南左布政使」,幕宾问道:「这位是谁?」本家秀才道:「名叫万衣,着得有刻的书,名《万子迂谈》。虽不是一家,却也算敝姓有名望的。」众人转上大厅,看那县官的匾,是一润屋延厘四字。府幕笑问县幕道:「这必是先生的手笔,典重高华,好极,好极!」县幕答道:「说起来四个字大有原由,这里雪翁是与敝东至交,敝东说这道匾总要隆重些才好,“润屋”两字是敝东拟的,下两字几个朋友都配不好,晚生想起禀帖上恭维的话,如年节用“柏酒延厘”,秋节用“桂醇延厘”字眼,隆重莫过乎此,遂呈了签条。敝东果然说好,就用了来的。」府幕道:「“延禧”亦可用得。」县幕道:「“禧”字轻些。在老先生们用下来便不要紧,而今我们州县衙门给平行红地方的尺牍,都要当作禀帖的一般,用心斟酌,不然一旦挑起眼来,就保不定吃饭,敢是顽的麽?」说着,众人又进一厅,正门上是府尊的匾,旁柱挂一长联,幕友念道:「甲第起江都,玉堂早篆金银字;名园依广泽,春圃常开富贵花。」款署翰林院全衔姻愚弟某名拜撰并书。大家赞好,说真是金华殿中人语。
引导的人说,上头还有三重,无甚逛处,我们从左月光门进去逛,对海湾转到右边就是戏台,主人在那里候席哩。 一路经过好几重门,又过些长廊曲槛,壁上都是字画,才看了东坡游湖,又见是太白醉酒。一口气走到海心亭,歇歇观海,起来转入楼台,层折多端,总不外琴棋书画、游诗品花及藏书籍的所在。众人游到诗室中来,伺候的书童端上茶点,吃了一会。看看上面摆着一部《洪武正韵》,旁列楠木多宝橱,内里贮的唐宋以来各家诗稿。窗前几案,摆设擎砚花笺,十分精良。案上预备随手翻阅的几部诗韵,以及圆机活法各类书。秀才道:「今日贺新,不能无诗,诸公佳作,将来作为一会可好麽?」众人齐声答道:「其好。」同又转到藏书楼上,三面列架,万轴牙签,亦仿四库甲乙丙丁分贮之法。幕宾看那头一库的标签,写着《贸易通志》《授时通考》《诹吉通书》。因说道:「尝听有人谈三通、四史,这可就是三通麽?四史尚未见过。」一秀才道:「先生且看那边架上都是史书,那里才止四史?真有廿四史了!」幕宾道:「今日真个见识了。」遂看那一架上,头一部是《开辟演义》,一直到本朝的《云合奇踪》,历代无关帝王如《水浒》《粉妆搂》《绿牡丹》之类,都是全的,外还有《神仙纲鉴》《草木春秋》各书。众人看了一会,忙着要去赴席。天色已不早了,转过八桂亭,看看中间悬一幅吴道子仙笔画的《龟蛇镇宅图》:走过村落上,那太湖石磊成的假山,山上竹木尚未长成,无甚好看。进了一层深院,满地摆列花盆,旁有小圃,望去尽是土养的椿头,未上盆的草本。再进敞厅,上面横榜是「课春轩」,众人坐下。有一人说:「今日走的路快到十里了。」书童正在端茶,耳内却听锣鼓声响,引导人说:「那边开了戏,请各位就可过去,赴过席,明日再来逛逛罢。」大家俱说有理,一同来在客厅。但见主人衣冠揖客,安坐送茶,戏台上参堂点戏,开了正席。几位幕宾听了两出戏,看看起鼓,便告辞回署去了。这边众客开怀畅叙,尽欢而散。一个秀才看那台柱上的对联,念道:「市场即戏场,看你是那般的耍手;假事如真事,诸君从结局处留心。」念完说道:「好得很,非名手不能做得这样透彻的。」
自此十日一会,文武衙门、官亲幕友,无一个不在诗会中。七太太大有声名,万雪斋亦广通声气,只有琼枝带着小儿子,经理家务,节下稽查各下处的账目,闲时评评他们的诗,过的倒是个清闲日子。那日七太太拿了两本书来要琼枝点定。琼枝看那封面,是彭翰林题的《万家合稿》,翻看雪斋的诗,上有国公府徐三公子的批评。笑了笑道:「这样夫妇合刻的诗稿,倒是古今罕有的。姊姊既作这件新鲜的风雅事,似要多几首诗才好哩。」七太太道:「正是要你给我凑好,作速发去刻板的。难道为姐替你做过许多白忙的勾当,还不值得你这一点便宜麽?」琼枝笑道:「这是甚么要紧!怕是仓卒作不好,增不得姐姐的光,玷污了芳名倒不是顽的。如不嫌弃,就将往日做那通套题目的诗,拣个几十首,才来得及哩。」七太太喜喜欢欢,住过几日,逼着琼枝选完,拿了诗本,叫入抄写去了。
这边诗会的人越发多极了。那日正在课春轩,扶乩命题,忽然阴风四起,满堂灯烛都变了绿色。恍惚有无数鬼物,自远至近。坐客各自往正厅上跑来,扶笔的两个仙童早已不知藏在那里去了。雪斋从书房里出来,看那些人慌慌张张,也有说看见两三尺高头大如斗的鬼样,也有听得号哭并枷锁铁链的鬼声。又有几个秀才道:「我们见的是那些诗仙,来赏鉴雪翁的芳园,助我们吟兴的,倒被你这些冒失鬼闹散了,岂不可惜!」说得众人大笑起来。雪斋就命在这厅上摆晚饭,席间有人说:「神鬼不可不信,近闻龙虎山张真人将到清江浦了,雪翁何妨请来镇压镇压,尊府永远清吉岂不好麽?」雪斋问是如何去请,那人道:「不怎样的,准备阴阳钱不过三五十钏就够数了,像雪翁这积善之家,真人必定降临的。」雪斋记在心里,次日果有天师过境的信,着人去请。那天师也不推辞,就在漕关河下泊了船。
这位天师系汉张道陵七十二代的裔孙,克承家学,善能捉鬼驱邪。此次奉诏到京,建设五年一次的罗天大醮,转身带了八个法官,饮食衣服,都与常人无异。只见船头上有两个虎头牌,一写「龙王免参」,一写「诸神回避」共八个墨字,四个朱圈,水手们向看的人道:「那日在清河里,忘记悬这两道牌,一霎时风浪掀天,开不得船,还是天师想起,叫把牌挂起来,那风才息了,耽搁我们半天路呢。」彼时轰动,那些告阴状的、求符的,香花满地,踊挤不开,两日打发得稀疏了,才有一个法官到万家园来,设坛作法。法官到此,说系地中鬼魂作祟,想是造园时掘塚太多,於理不合,非法所能驱遣。就在园内立祠致祭,再求天师法力安置可也。雪斋愧悔无地,只得依法禳解过了。
琼枝正想追荐亡夫,要雪斋代恳天师,作四十九日的水陆大会。天师许了七日炼度,择定吉期,一齐来到宋家,建设道场。到了三日晚间,摄召亡魂,坛外搭起一座金桥,左边衣冠所,右边沐浴所,中排血食。琼枝带着小儿子,跪在坛前,泣涕不止。天师正坐,法官旁列,铎鼓金铙,赞手赞帛,焚符咒水,一阵角声乌乌。见那一个法官,手执五色纸旛,绕坛三匝,口内高声呼道:「江都县住居孩男宋福仁,信心遵奉灵宝法师律令,召请生身亡父真魂正魄来坛受领血食,上升天堂。」细乐大作,天师口里不知念些甚麽咒语,手执雷令木牌,向案上一拍。忽见法官拿着旛竿,往金桥上一麾,口里喝道:「何方妖僧,敢冒血食,岂不知法师五雷掌诀的利害麽!」但看那僧,目视小儿,似作哭泣之状,回视天师,闭目不语。法官心里明白,叫人取一碗清水,放在琼枝面前,焚了一道开天符,琼枝目视水中,见那日浴堂里来的那个和尚,正与亡夫为富争取血食,不由的面红耳赤,心惊胆战,脸上又羞得抬不起头来,只听两旁打起鱼鼓简板,敲动铃铛,那法官作步虚声喝道:「女子从夫夫不良,权宜生个好儿郎,布施若有银千两,再不逢人道短长。」琼枝伏地听着,不觉点了点头。法官叫将水碗撤开,做完法事。後日上表拜忏,应该拈香顶礼,琼枝均说有病,不能出来。经功圆满,天师送了两道驱邪镇宅的灵符。琼枝兑给了银两,又送了些零碎,是谢那法官的,外送了些鸡鱼楮帛,是谢神将的。整整闹过三日,才送了法驾出门。
琼枝心里懊悔,羞愤成疾。那七太太听了,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园中从此不敢进去,诗会也冷落了。七太太同万雪斋合稿的诗,已刻成了书本,夫妇欢喜。正欲发出送那同会的人,忽见管家送了一封书信上来,说是徽州寄来的,本人还要亲到拜会呢。雪斋拆开一看,气得目瞪口呆的,话也说不出一句来。七太太笑道:「怎样的事?想必又是三气周公瑾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夫妇慕风雅之名,诗是假,事皆是假;身家以清白为贵,人可瞒,天不可瞒。毕竟万雪斋看的书信是为甚麽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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