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容斋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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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四(十七则)

 

  尹文子

  汉艺文志名家内有尹文子一篇,云:「说齐宣王。先公孙龙。」刘歆云:「其学本於黄、老,居稷下,与宋鈃、彭蒙、田骈等同学於公孙龙。」今其书分为上下两卷,盖汉末仲长统所铨次也。其文仅五千言,议论亦非纯本黄、老者。大道篇曰:「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势不足则反权。权用则反术;术用则反法;法用则反道;道用则无为而自治。」又曰:「为善使人不能得从,此独善也。为巧使人不能得为,此独巧也。未尽善巧之理。为善与衆行之,为巧与衆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故所贵圣人之治,不贵其独治,贵其能与衆共治;贵工倕之巧,不贵其独巧,贵其能与衆共巧也。今世之人,行欲独贤,事欲独能,辩欲出羣,勇欲绝衆。独行之贤,不足以成化;独能之事,不足以周务;出羣之辩,不可为户说;绝衆之勇,不可与正陈。凡此四者,乱之所由生。圣人任道、立法,使贤愚不相弃,能鄙不相遗,此至治之术也。」详味其言,颇流而入於兼爱。庄子末章,敍天下之治方术者,曰:「不累於俗,不饰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衆。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盖亦尽其学云。荀卿非十二子有宋鈃,而文不预。又别一书曰尹子,五卷,共十九篇,其言论肤浅,多及释氏,盖晋、宋时衲人所作,非此之谓也。

  帝王训俭

  帝王创业垂统,规以节俭,贻训子孙,必其继世象贤,而後可以循其教,不然,正足取侮笑耳。宋孝武大治宫室,坏高祖所居阴室,於其处起玉烛殿,与衆臣观之。牀头有土障,上挂葛灯笼、麻蝇拂。侍中袁顗因盛称高祖俭素之德,上不答,独曰:「田舍翁得此,已为过矣!」唐高力士於太宗陵寝宫,见梳箱一、柞木梳一、黑角篦一、草根刷子一,叹曰:「先帝亲正皇极,以致昇平,随身服用,唯留此物。将欲传示子孙,永存节俭。」具以奏闻。明皇诣陵,至寝宫,问所留示者何在?力士捧跪上,上跪奉,肃敬如不可胜,曰:「夜光之珍,垂棘之璧,将何以愈此?」即命史官书之典册。是时,明皇履位未久,厉精为治,故见太宗故物而惕然有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力不足以副其求,尚何有於此哉?宋孝武不足责也,若齐高帝、周武帝、陈高祖、隋文帝,皆有俭德,而东昏、天元、叔宝、炀帝之淫侈,浮於桀、纣,又不可以语此云。

  用计臣为相

  唐自贞观定制,以省台寺监理天下之务,官修其方,未之或改。明皇因时极盛,好大喜功,於财利之事尤切,故宇文融、韦坚、杨慎矜、王鉷,皆以聚敛刻剥进,然其职不出户部也。杨国忠得志,乃以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及两京司农太府出纳,是时,犹未立判使之名也。肃宗以後,兵兴费广,第五琦、刘晏始以户部侍郎判诸使,因之拜相,於是盐铁有使,度支有判。元琇、班宏、裴延龄、李巽之徒踵相蹑,遂浸浸以他官主之,权任益重。宪宗季年,皇甫鎛由判度支,程异由衞尉卿盐铁使,并命为相,公论沸腾,不恤也。逮於宣宗,率由此涂大用,马植、裴休、夏侯孜以盐铁,卢商、崔元式、周墀、崔龟从、萧邺、刘瑑以度支,魏扶、魏謩、崔慎由、蒋伸以户部,自是计相不可胜书矣。惟裴度判度支,上言调兵食非宰相事,请以归有司,其识量宏正,不可同日语也。

  州县牌额

  州县牌额,率系於吉凶,以故不敢轻为改易。严州分水县故额,草书「分」字,县令有作聪明者,谓字体非宜,自真书三字,刻而立之。是年,邑境恶民持刃杀人者衆,盖「分」字为「八刀」也。徽州之山水清远,素无火灾,绍熙元年,添差通判卢瑢,悉以所作隶字,换郡下扁牓,自谯楼、仪门,凡亭榭、台观之类,一切趋新,郡人以为字多燥笔,而於州牌尤为不严重,私切忧之。次年四月,火起於郡库,经一日两夕乃止,官舍民庐一空。

  卢知猷

  唐之末世,王纲绝纽,学士大夫逃难解散,畏死之不暇。非有扶颠持危之计,能支大厦於将倾者,出力以佐时,则当委身山栖,往而不反,为门户性命虑可也。白马之祸,岂李振、柳璨数凶子所能害哉?亦裴、崔、独孤诸公有以自取耳。偶读司空表圣集太子太师卢知猷神道碑,见其仕於僖、昭,更历荣级,至尚书右仆射,以一品致仕,可以归矣。然由间关跋履,从昭宗播迁,自华幸洛,天佑二年九月乃终,享年八十有六,其得没於牖下,亦云幸也。新唐书有传,附於父後,甚略,云:「昭宗为刘季述所幽,感愤而卒。」按昭宗以光化三年遭季述之祸,天复元年反正,至知猷亡时,相去五年。传云:「子文度,亦贵显。」而碑载嗣子刑部侍郎膺,亦不同。表圣乃卢幕客,当时作志,必不误矣。昭宗实录:「光化四年三月,华州奏,太子太师卢知猷卒。以刘季述之变,感愤成疾,卒年七十五。」正与新唐传同。盖唐武、宣以後诸录,乃宋敏求补撰,简牍当有散脱者,皆当以司空之碑为正。又按是年四月改元天复,旧唐纪:「十一月,车驾幸凤翔。朱全忠趋长安,文武百寮太子太师卢知猷已下出迎。」又为可证。宰相世系表:「知猷生文度,而同族曰渥,渥之子膺,刑部侍郎。」二者矛盾如此。

  忌讳讳恶

  周礼春官:「小史诏王之忌讳。」郑氏曰:「先王死日为忌,名为讳。」礼记王制:「太史典礼,执简记,奉讳恶。」注云:「讳者先王名,恶者忌日,若子卯。恶,乌路反。」左传:「叔弓如滕,子服椒为介。及郊,遇懿伯之忌,叔弓不入。」懿伯,椒之叔父,忌,怨也。「椒曰:公事有公利无私忌,椒请先入。」观此乃知忌讳之明文。汉人表疏,如东方朔有「不知忌讳」之类,皆戾本旨。今世俗语言多云「无忌讳」及「不识忌讳」,盖非也。

  陈涉不可轻

  扬子法言:「或问陈胜吴广,曰:『乱。』曰:『不若是则秦不亡。』曰:『亡秦乎?恐秦未亡而先亡矣。』」李轨以为:「轻用其身,而要乎非命之运,不足为福先,适足以为祸始。」予谓不然。秦以无道毒天下,六王皆万乘之国,相踵灭亡,岂无孝子慈孙、故家遗俗?皆奉头鼠伏。自张良狙击之外,更无一人敢西向窥其锋者。陈胜出於戍卒,一旦奋发不顾,海内豪杰之士,乃始云合响应,并起而诛之。数月之间,一战失利,不幸陨命於御者之手,身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项氏之起江东,亦矫称陈王之令而度江。秦之社稷为墟,谁之力也?且其称王之初,万事草创,能从陈余之言,迎孔子之孙鲋为博士,至尊为太师,所与谋议,皆非庸人崛起者可及,此其志岂小小者哉!汉高帝为之置守冢於砀,血食二百年乃绝。子云指以为乱,何邪?若乃杀吴广,诛故人,寡恩忘旧,无帝王之度,此其所以败也。

  士匄韩厥

  晋厉公既杀郤氏三卿,羣臣疑惧。栾书、荀偃执公,召士匄,匄辞不往,召韩厥,厥辞曰:「古人有言曰『杀老牛莫之敢屍。』而况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焉用厥也?」二子竟弑公,而不敢以匄、厥为罪,岂非畏敬其忠正乎?唐武德之季,秦王与建成、元吉相忌害,长孙无忌、高士廉、侯君集、尉迟敬德等,日夜劝王诛之,王犹豫未决。问於李靖,靖辞,问於李世积,世积辞,王由是重二人。及至登天位,皆任为将相,知其有所守也。晋、唐四贤之识见略等,而无有称述者,唐史至不书其事,殆非所谓发潜德之幽光也。萧道成将革命,欲引时贤参赞大业,夜召谢朏,屏人与语,朏竟无一言。及王俭、褚渊之谋既定,道成必欲引朏参佐命,朏亦不肯从,遂不仕齐世,其亦贤矣。

  孔 墨

  墨翟以兼爱无父之故,孟子辞而辟之,至比於禽兽,然一时之论。迨於汉世,往往以配孔子。列子载惠盎见宋康王曰:「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邹阳上书於梁孝王曰:「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贾谊过秦云:「非有仲尼、墨翟之知。」徐乐云:「非有孔、曾、墨子之贤。」是皆以孔、墨为一等,列、邹之书不足议,而谊亦如此。韩文公最为发明孟子之学,以为功不在禹下者,正以辟杨、墨耳。而着读墨子一篇云:「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此又何也?魏郑公南史梁论,亦有「抑扬孔、墨」之语。

  玉川月蚀诗

  卢仝月蚀诗,唐史以谓讥切元和逆党,考韩文公效仝所作,云元和庚寅岁十一月。是年为元和五年,去宪宗遇害时尚十载。仝云:「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说者谓「董秦」即李忠臣,尝为将相而臣朱泚,至於亡身,故仝鄙之。东坡以为:「当秦之镇淮西日,代宗避吐蕃之难出狩,追诸道兵,莫有至者。秦方在鞠场,趣命治行,诸将请择日,秦曰:『父母有急难,而欲择日乎?』即倍道以进。虽末节不终,似非无功而食禄者。」近世有严有翼者,着艺苑雌黄,谓坡之言非也,秦守节不终,受泚伪官,为贼居守,何功之足云?诗讥刺当时,故言及此。坡乃谓非无功而食禄,谬矣!有翼之论,一何轻发至诋坡公为非为谬哉!予按是时秦之死二十七年矣,何为而追刺之?使仝欲讥逆党,则应首及禄山与泚矣。窃意元和之世,吐突承璀用事,仝以为嬖幸擅位,故用董贤、秦宫辈喻之,本无预李忠臣事也。记前人似亦有此说,而不能省忆其详。

  诗要点检

  作诗至百韵,词意既多,故有失於点检者。如杜老夔府咏怀,前云,「满坐涕潺湲」,後又云,「伏腊涕涟涟」。白公寄元微之,既云,「无杯不共持」,又云,「笑劝迂辛酒」,「华樽逐胜移」,「觥飞白玉巵」,「饮讶卷波迟」,「归鞍酩酊驰,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白醪充夜酌」,「嫌醒自啜醨」,「不饮长如醉」,一篇之中,说酒者十一句。东坡赋中隐堂五诗各四韵,亦有「坡垂似伏鳌」,「崩崖露伏龟」之语,近於意重。

  周蜀九经

  唐贞观中,魏徵、虞世南、颜师古继为秘书监,请募天下书,选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为书手缮写。予家有旧监本周礼,其末云,大周广顺三年癸丑五月,雕造九经书毕,前乡贡三礼郭嵠书。列宰相李谷、范质、判监田敏等衔於後。经典释文末云,显德六年己未三月,太庙室长朱延熙书,宰相范质、王溥如前,而田敏以工部尚书为详勘官。此书字画端严有楷法,更无舛误。旧五代史:汉隐帝时,国子监奏周礼、仪礼、公羊、谷梁四经未有印板,欲集学官考校雕造。从之。正尚武之时,而能如是,盖至此年而成也。成都石本诸经,毛诗、仪礼、礼记,皆秘书省秘书郎张绍文书。周礼者,秘书省校书郎孙朋古书。周易者,国子博士孙逢吉书。尚书者,校书郎周德政书。尔雅者,简州平泉令张德昭书。题云,广政十四年,盖孟昶时所镌,其字体亦皆精谨。两者并用士人笔札,犹有贞观遗风,故不庸俗,可以传远。唯三传至皇佑元年方毕工,殊不逮前。绍兴中,分命两淮、江东转运司刻三史板,其两汉书内,凡钦宗讳,并小书四字,曰「渊圣御名」,或径易为「威」字,而他庙讳皆祗缺画,愚而自用,为可笑也。蜀三传後,列知益州、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田况衔,大书为三行,而转运使直史馆曹颖叔,提点刑狱、屯田员外郎孙长卿,各细字一行,又差低於况。今虽执政作牧,监司亦与之雁行也。

  冢宰治内

  周礼天官冢宰,其属有宫正,实掌王宫之戒令纠禁。内宰以阴礼教六宫,以阴礼教九嫔。盖宫中官之长也。故自后、夫人之外,九嫔、世妇、女御以下,无不列於属中。後世宫掖之事,非上宰可得而闻也。礼记内则篇记男女事父母、舅姑,细琐毕载,而首句云:「后王命冢宰,降德于衆兆民。」则以其治内故也。

  宰相爵邑

  国朝宰相初不用爵邑为轻重,然亦尝以代升黜。王文康曾任司空,後为太子太师,经太宗登极恩,但封祁国公。吕文穆自司徒谢事为太子太师,经东封西祀恩,不复再得三公,但封徐国、许国公而已。寇忠愍罢相,学士钱惟演以太子太傅处之,真宗令更与些恩数,惟演但乞封国公。王冀公钦若食邑已过万户,及谪为司农卿,於衔内尽除去,後再拜相,乃悉还之。汤岐公以大观文免相,因御史言落职镌爵。赵衞公坐举官犯赃,见为使相,但降封益川郡公,削二千户。今周益公亦然,皆故实所无也。王婺相元封冀,嫌其与钦若同,屡欲改,适有进国史赏,予为拟进韩国制词,用「有此冀方,莫如韩乐」。既播告矣,而删定官冯震武以为真宗故封,不许用,遂贴麻为鲁,虽着於司封格,冯盖不知富韩公已用之矣。是时,婺相以食邑过二万户为辞,寿皇遣中使至迈所居宣示,令具前此有无体例,及合如何施行事理,拟定闻奏。遂以邑户无止法复命,乃竟行下。

  杨子一毛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之书,不传於今,其语无所考。惟列子所载:「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人人不损一毫,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阳曰:『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阳曰:『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观此,则孟氏之言可证矣。

  李长吉诗

  李长吉有罗浮山人诗云:「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正用杜老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幷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之句。长吉非蹈袭人後者,疑亦偶同,不失自为好语也。

  子夏经学

  孔子弟子惟子夏於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於易则有传,於诗则有序。而毛诗之学,一云,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於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马融、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於春秋,所云「不能赞一辞」,盖亦尝从事於斯矣。公羊高实受之於子夏,谷梁赤者,风俗通亦云子夏门人。於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後汉徐防上疏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於子夏。」斯其证云。

  容斋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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