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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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虚第二十四

 

  儒书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胡,颔下垂肉。黄帝上骑龙,群臣、後宫从上七十余人,孙曰:云笈七签轩辕本纪作“七十二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汉书王莽传,天凤六年,下书引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吁号。故後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孙曰:“因”下盖脱“名”字,当从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补。风俗通正失篇:“故後世因曰乌号。”淮南子原道篇注:“因名其弓为乌号之弓也。”淮南原道篇注:“乌号,桑柘其材坚劲,乌峙其上,及其将飞,枝必桡下,劲能复起,(“起”字依吴承仕校增。)摷乌随之,(“摷”误作“巢”,依吴校改。)乌不敢飞,号呼其上。伐其枝以为弓:因曰乌号之弓也。一说黄帝铸鼎于荆山鼎湖,得道而仙,乘龙而上。其臣援弓射龙,欲下黄帝不能也。乌,於也。号,呼也。於是抱弓而号,因名其弓为乌号之弓也。”风俗通正失篇、司马相如子虚赋应劭注、列女传、(吴都赋注。)古史考(七发注。)并同高诱前说。抱弓呼号,当出自方士附会。以上见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盼遂案:“因”当为“目”,形近而讹。隶书“因”字作“□”,易与“目”淆。目为题目。後汉书襄楷传“目号太平清领书”,其例也。孙氏举正谓“因”下脱“名”字,而又引风俗通“後世因曰乌号”之语,胥失之矣。

  太史公记即史记。汉书杨恽传:“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又见风俗通。诔五帝,亦云:黄帝封禅已,仙去,盼遂案:此处所云黄帝仙去事,见史记五帝本纪。又本书定贤篇云:“太史公序累以汤为酷。”事见史记酷吏列传张汤传。是史记一书,仲任或称为“太史公记诔”,或称为“太史公序累”,无定名也。汉书艺文志作太史公百三十篇,迨隋书经籍志始正名为史记也。群臣朝其衣冠。因葬埋之。史记五帝纪无此文。封禅书载或对武帝问曰:“黄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郊祀志同。通鉴二十据汉武故事以为公孙卿言。仲任盖误属史公。晋周生招魂议曰:“黄帝体仙登遐,其臣扶微等敛其衣冠葬之。”(路史後纪五注。)博物志八谓左彻削木象黄帝,率群臣以朝之。

  曰:此虚言也。罗泌路史发挥二,亦极辩其妄。

  实“黄帝”者,何等也?号乎?諡乎?周书諡法解:“諡者行之迹,号者功之表。”盼遂案:“也”等於“耶”,问词。黄晖本改作“乎”,非矣。如諡,臣子所诔列也,诔生时所行为之諡。礼记曾子问郑注:“诔,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諡。”余注福虚篇。盼遂案:“为”亦“谓”也,古通用。黄帝好道,遂以升天,臣子诔之,宜以“仙”、“升”,不当以“黄”諡。諡法曰:白虎通諡篇引有礼諡法文,大戴礼有諡法篇,见通典,逸周书有諡法解,未知仲任何指。“静民则法曰黄(皇),〔德象天地曰帝〕。”御览七九引“黄”作“皇”。“德象天地曰帝”句,据御览引增。諡法解无“黄”諡,此文读“黄”作“皇”,与他书作“黄帝”以为土德自异,(详验符篇。)故引諡法以证其说。後人妄改“皇”作“黄”,以与上下文一律,则使其义失所据矣。御览引此文作“皇”,下句作“黄”,是其明证。“黄〔帝〕”者,“帝”字据御览引增。安民之諡,非得道之称也。白虎通諡篇曰:“黄帝,先黄後帝者何?古者质,死生同称,各持行合而言之,美者在上。黄帝始制法度,得道之中,万世不易,後世虽圣,莫能与同。後世德与天同,亦得称帝。不能制作,故不得复称黄也。”虽亦以为非得道之称,而义与仲任微异。百王之諡,文则曰“文”,武则曰“武”。白虎通諡篇引礼諡法曰:“慈惠爱民諡曰文,刚强理直諡曰武。”文武不失实,所以劝操行也。如黄帝之时质,未有諡乎?名之为“黄帝”,何世之人也?使黄帝之臣子,知君;使後世之人,迹其行。黄帝之世,号諡有无,虽疑未定,“黄”非升仙之称,明矣。

  龙不升天,黄帝骑之,乃明黄帝不升天也。龙起云雨,因乘而行;云散雨止,降复入渊。如实黄帝骑龙,随溺於渊也。

  案黄帝葬於桥山,史记五帝纪:“黄帝崩,葬桥山。”汉书地理志:“上郡阳周,桥山在南,有黄帝塚。”犹曰群臣葬其衣冠。审骑龙而升天,衣不离形;如封禅已,仙去,衣冠亦不宜遗。黄帝实仙不死而升天,臣子百姓所亲见也。见其升天,知其不死,必也。葬不死之衣冠,与实死者无以异,非臣子实事之心,别生於死之意也。

  载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注见书虚篇。皆劳情(精)苦思,“情”当作“精”。汉书张敞传:“劳精於政事。”潜夫论慎微篇:“劳精苦思。”本书命禄篇:“劳精苦形。”儒增篇:“专精一思。”此作“劳情”,“精”、“情”形近而误。忧念王事,然後功成事立,致治太平。太平则天下和安,淮南俶真篇注:“太平,天下之平也。”乃升太山而封禅焉。升封告成於天。中侯准谶哲曰:“管仲曰:‘昔圣王功道洽,符出,乃封泰山。'”(礼记王制疏。)夫修道求仙,与忧职勤事不同。心思道,则忘事;忧事,则害性。世称尧若腊,舜若腒,亦见语增篇。书抄一四五引傅子:“尧如腊,舜如腒。”御览八十引符子载邓析曰:“古诗云:‘尧、舜至圣,身如脯腊;(亦见路史後纪十一注。)桀、纣无道,肌肤二尺。'”说文肉部“腒”下引传曰:“尧如腊,舜如腒。”说文:“昔,干肉也。”腊,籀文。又曰:“北方谓鸟腊曰腒。”(“曰”字据谷梁庄二十四年传释文引增。)礼记内则注:“腒,干雉也。”心愁忧苦,形体羸□。使黄帝致太平乎?则其形体宜如尧、舜。尧、舜不得道,黄帝升天,非其实也。使黄帝废事修道?依上文例,疑有“乎”字。则心意调和,形体肥劲,是与尧、舜异也。异则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升封,又非实也。五帝三王,皆有圣德之优者,黄帝不在上焉。不”当作“亦”,形之误也。奇怪篇据帝系篇及三代世表以证五帝三王皆黄帝子孙,是其五帝说与史迁同,并数黄帝。则此云“不在”,非也。奇怪篇又云:“黄帝,圣人。”此云“圣德之优,黄帝不在”,亦非也。则“不”为“亦”之讹,可知。若作“不”,则谓黄帝不圣,而下文“圣人皆仙”云云,失所据矣。尤其切证。盼遂案:“不”为“亦”之误。如圣人皆仙,仙者非独黄帝;如圣人不仙,黄帝何为独仙?

  世见黄帝好方术,方术,仙者之业,则谓〔黄〕帝仙矣。据下“则言黄帝”云云文例,补“黄”字。又见鼎湖之名,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而龙垂胡髯迎黄帝矣。是与说会稽之山无以异也。夫山名曰“会稽”,即云夏禹巡狩,会计于此山上,故曰“会稽”。辩见书虚篇。夫禹至会稽,治水不巡狩,犹黄帝好方技不升天也。无会计之事,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里名胜母,汉书邹阳传、盐铁论、新序杂事三并云里名。屍子、史记云县名。可谓实有子胜其母乎?邑名朝歌,淮南说山篇:“尊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水经淇水注:“有新声靡乐,号邑朝歌。晋灼曰:‘史记乐书,纣作朝歌之音。“朝歌”者,歌不时也,故墨子闻之,恶而回车,不迳其邑。'论语比考谶曰:‘邑名朝歌,颜渊不舍,七十弟子掩目,宰予独顾,由蹙堕车。'”孙星衍曰:“山海经有朝歌之山,当是以此得名,非纣乐也。”可谓民朝起者歌乎?旧本段。盼遂案:二语见淮南子说山篇。

  儒书言:类聚九一、御览九一八引“儒”并作“传”。盼遂案:风俗通正失篇文可参。淮南王学道,淮南王安。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前汉纪十二:“淮南王安好读书,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中书八卷,言神仙黄白之事。”西京杂记三:“淮南王好方士,方士皆以术见,遂有画地成山河,撮土为土岩,嘘吸为寒暑,喷嗽为雨雾。”风俗通正失篇:“作鸿宝苑秘枕中之书,铸成黄白。”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於天上,鸡鸣於云中。风俗通曰:“白日升天。”神仙传曰:“雷被诬告安谋反。人告公曰:‘安可以去矣。'乃与登山,即日升天。八公与安所践石上之马迹存焉。”此言仙药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并”,朱校元本、程、何本同,王本、崇文本作“皆”。

  好道学仙之人,皆谓之然。此虚言也。

  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於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毛羽,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国语晋语注:“兆,形也。”能驰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驰走不能飞升,飞升不能驰走,禀性受气,形体殊别也。今人禀驰走之性,故生无毛羽之兆,长大至老,终无奇怪。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使物性可变,金木水火可革更也?“也”读作“邪”。虾蟆化为鹑,雀入水为蜄蛤,注无形篇。禀自然之性,非学道所能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类,“若”犹“此”也。若等,谓虾蟆及雀。故谓人能生毛羽,毛羽备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长,无卒成暴起,“卒”读作“猝”。皆有浸渐。“浸”亦“渐”也。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疑当作“阶”。下文“乃得其阶”。乃可谓升天。今无小升之兆,卒有大飞之验,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

  毛羽大(之)效,难以观实,“大”字未妥,当作“之”。下文“亦无毛羽之效”。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髯”疑涉“发”字讹衍。“人发”、“物色”对言。下文云:“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即分承此文。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黄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终不能青;发白,虽吞药养性,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燋,鱼鲜煮之熟也。生肉曰腥。生鱼曰鲜。燋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燋熟犹衰老也。天养物,宋本、朱校元本“天”作“夫”,义并可通。能使物畅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药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为仙体轻气强,犹未能升天,令见轻强之验,亦无毛羽之效,何用升天?

  天之与地皆体也,地无下,则天无上矣。天无上,〔上〕升之路何如?“天无上”,复述上文。“上升之路何如”,反诘之词。“上”字涉重文脱。穿天之体,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门在西北,周礼大司徒疏引河图括地象曰:“天不足西北,是为天门。”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淮南之国,在地东南,如审升天,宜举家先从(徙)昆仑,乃得其阶;“从”当作“徙”,二字形近,又涉上文“从昆仑上”而误。天门在西北,淮南在东南,故必先徙往西北,以昆仑为阶,若作“从”,则义不可通。下文“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从”亦“徙”之误。“徙之”犹“徙往”也。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隅,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从(徙)之昆仑,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虚非实也。

  案淮南王刘安,孝武皇帝之时也。安为武帝诸父列。父长以罪迁蜀严道,至雍道死。淮南厉王长谋反,文帝幸赦,坐徙。邑邑不食,至雍以死闻。严道,属蜀郡。县有蛮夷曰道。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会术人,欲为大事。伍被之属,充满殿堂,淮南子高诱序:“天下方术之士多往焉。如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小山之徒。”作道术之书,发怪奇之文,汉志杂家:“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前汉纪曰:“中书八卷。”合景乱首,旧校曰:一本作“齐首”。按:文有脱误。盼遂案:吴承仕曰:“此句疑。”章士钊曰:“‘合景乱首',当是‘古吴纪若'四字之误。”“景”疑为“谋”。说文“谋”之古文作“□”,与“景”形近。八公之传,欲示神奇,史记淮南王安传索隐引淮南要略,以高诱淮南子序所举八人号曰八公。抱朴子仙药篇:“仙人八公,各服一物,以得陆仙,各数百年,乃合神丹金液,乃升太清。”搜神记一:“淮南王安好道术,设厨宰以候宾客。正月上午,有八老公诣门求见。门吏曰:‘先生无驻衰之术,未敢以闻。'公知不见,乃更形为八童子,色如桃花,王便见之,盛礼设乐,以享八公。”梁玉绳瞥记五曰:“寿春八公山以八人得名,水经肥水注,言‘左吴与王春、傅生等寻安,仝诣玄洲,还为着记,号曰八公记',则八公名目又与高序异矣。”今按:八公传或即八公记之类。一曰:“传”当作“儒”。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师古曰:“儒,柔也,术士之称也。凡有道术皆为儒,今流俗书作‘传'字,非也,後人所改耳。”(史记索隐以“传”字不误。)正其比。若得道之状。盼遂案:“传”当为“俦”,形近之误。下文同。道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言诛死。史汉本传、风俗通正失篇并云“自杀”。汉书武帝纪:“元狩元年,安反,诛。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冥奇怪;又观八公之传,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实也。风俗通亦谓:“安亲伏白刃,何能神仙?安所养士,或颇漏亡,耻其如此,因饰诈说,後人吠声,遂传行耳。”旧本段。

  儒书言:卢敖游乎北海,淮南道应篇高注:“卢敖,燕人,秦始皇召以为博士,使求神仙,亡而不反也。”梧丘杂劄曰:“此即史记始皇纪之燕人卢生。说苑反质篇以为齐客卢生。盖燕、齐二国皆好神仙之事,卢生燕人,曾为齐客,谈者各就所闻称之。”经乎太阴,高诱曰:“太阴,北方也。”入乎玄关(阙),孙曰:“玄关”,当从淮南道应篇作“玄阙”。高注云:“玄阙,北方之山也。”“玄关”乃六朝以来佛家语,汉代无此名也。蜀志郤正传:“卢敖翱翔乎玄阙。”薛道衡出塞曲:“絏马登玄阙。”并不作“关”。关、阙形近,後人又习闻“玄关”之语,故致误耳。至於蒙谷之上,高曰:“蒙谷,山名。”淮南天文篇注:“蒙谷,北地之山名,卢敖所见若士之所也。”庄逵吉曰:“‘蒙谷'即尚书‘昧谷'。‘蒙'、‘昧'声相近。”按:“蒙谷”即“蒙谷”,“谷”、“谷”字通。见一士焉,深目〔而〕玄准,“目”下当有“而”字,与下句法一律。淮南道应篇正有“而”字,可证。“玄准”,淮南作“玄鬓”。蜀志郤正传注引淮南同此。雁颈而戴(□)肩,“雁颈”,淮南作“渠颈”。(今作“泪注”,依王念孙校改。)王念孙曰:“渠,大也。此作“雁”,後人以意改之。”刘先生淮南校补:“‘雁'字不误,雁颈鸢肩,谊相类,文亦相对。”晖按:“戴”,宋本作“□”,当据正。干禄字书:“□通鸢正。”淮南正作“鸢肩”。御览三六九引庄子佚文:“卢敖见若士,深目鸢肩。”晋语八,韦注:“鸢肩,肩井斗出。”鸢从弋声,戴从□声,籀文作□,“弋”、“□”同在之部。“鸢”作“□”,犹“戴”作“□”。“戴”为“□”之形误。盼遂案:“戴”宜依淮南道应改作“鸢”。汉人“鸢”字书作“□”,故易致误。浮上而杀下,轩轩然方迎风而舞。方以智曰:“轩轩”犹言“仙仙”也。诗“屡舞仙仙”,注:“仙仙,轩举。”“轩轩”古与“仙仙”声近。赵凡夫谓当用“仙仙”,溷读“□□”。所考未审。顾见卢敖,樊然下其臂,说文:“樊,騺不行也。”广雅释诂三:“□,止。”樊然,止舞貌。遯逃乎碑下。“碑”读作“崥”。王念孙曰:“崥,山足也。下者後也。谓遯逃乎山足之後也。”敖乃视之,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孙曰:此文不当有“然”字,盖涉上诸“然”字而衍。此言方踞龟背而食合梨。若加“然”字,不可通矣。淮南子作“方倦龟壳而食蛤梨”。高注:“楚人谓倨为倦。”(卷、倦同。倨、踞同。)是其义也。晖按:孙说是也。宋本正无“然”字。列仙传“卷”作“踞”。章炳麟新方言二:“倦之言拳也。今四川谓踞在地曰倦在地。倦读如卷。”“梨”,旧校曰:一本作“□”。按:“合梨”读作“蛤□”。淮南作“蛤梨”。高注:“海蚌也。”盼遂案:吴承仕曰:“後文作‘□'。疑一本作‘□'者是。”卢敖仍与之语曰:孙曰:“仍”与“扔”同。广雅释诂:“扔,引也。”老子释文引字林:“扔,就也。”并其义。晖按:广韵曰:“扔,强牵引也。”吾乡俗语犹存。“吾子唯以敖为倍俗,“倍”读作“背”。去群离党,穷观於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朱曰:寻文义,“已”下当依淮南补“乎”字。敖幼而游,至长不伦(偷)解,吴曰:“伦”当作“偷”。淮南子作“渝”。“渝”、“偷”声近义通。潜夫论断讼篇:“後则榆解奴抵。”汪继培笺云:“‘榆'盖‘偷'之误。‘解'读为‘懈'。”此“偷解”连文之证。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窥。今卒睹夫子於是,殆可与敖为友乎?”若士者悖然而笑曰:悖然,兴起貌。淮南作“齤然”。“嘻!子中州之民也,不宜远至此。此犹光日月而戴(载)列星,各本作“戴”,当据宋本、朱校元本改作“载”,与淮南合。高曰:“言太阴之地,尚见日月也。”盼遂案:“犹”下有一缺文,程荣本同。淮南作“乎”。“戴”,宋本作“载”。四时之所行,阴阳之所生也。此其比夫不名之地,犹□屼也。文选海赋:“突扤孤游。”注:“突扤,高貌。”吴都赋注引字指:“屼,秃山也。”□屼谓矗立山也。言卢敖所行,比我所游不可字名之地,直藐若一山耳。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北息乎沉薶之乡,淮南作“沉墨”。朱曰:“薶”、“墨”一声之转。西穷乎杳冥之党,宋本“杳”作“窅”,与淮南合。庄逵吉曰:“方言云:‘党,所也。'”而东贯□(澒)蒙(蒙)之先(光)。吴曰:淮南子作“鸿蒙”。此文中“□”当作“项”。“项”、“鸿”声近通假。晖按:此文当原作“澒蒙”。“□蒙”并形之误。谈天篇:“溟涬蒙澒,气未分之类也。”孝经援神契:“天度蒙澒。”(後汉书张衡传注。)“澒蒙”倒言之为“蒙澒”,於义一也。庄子在宥篇:“云将东游,适遭鸿蒙。”帝系谱:“天地初起,溟浡(“浡”当作“涬”。)鸿蒙。”(事类赋一。)“鸿”并“澒”之借字。又“先”当从淮南作“光”。“东贯澒蒙之光”,谓东贯日光也。淮南俶真训:“以鸿蒙为景柱。”高注:“鸿蒙,东方之野,日所出。”是其义。盼遂案:“先”字当依淮南改作“光”。“光”字与乡、党、营、状为韵。若作“先”,则非韵矣。此其下无地,上无天,听焉无闻,而视焉则营;“营”读作“眴”,目眩也。此其外犹有状,有状之余,壹举而能千万里,淮南作“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汜,其余一举而千万里”,疑此文有误。吾犹未能之在。高曰:“吾尚未至此地。”今子游始至於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於九垓之上,高曰:“汗漫,不可知之也。九垓,九天。”(依王念孙校,“天”下删“之外”二字。)汉书郊祀志如淳注:“陔,重也。”吾不可久。”若士者举臂而纵身,遂入云中。卢敖目仰而视之,不见,乃止喜(嘉),淮南作“乃止驾”。注:“止其所驾之车。”王念孙曰:“‘喜'当作‘嘉'。‘嘉'、‘驾'古字通。”盼遂案:“喜”为“嘉”误,“嘉”又“驾”之借字。淮南作“止驾”,本字也。心不怠,淮南作“心柸治”。注:“楚人谓恨不得为柸治也。”王念孙曰:“‘柸治'叠韵字,言其心柸治然也。‘不怠'即‘柸治'之借字。”俞樾曰:“‘怠'者‘怡'之假字。‘柸治'之义,即‘不怡'也。‘不怡'二字,本于虞书,古人惯用之。国语晋语曰:‘主色不怡。'太史公报任少卿书曰:‘听朝不怡。'此言心不怡,非必楚语。因声误为‘柸治',其义始晦矣。”晖按:王说未审,俞说“不怠”即“不怡”,亦非。方以智曰:“楚人谓恨不得为‘柸治',犹今言‘痴'也。‘痴'转为‘呆',犹‘眙'之有‘嗤'音也。‘柸'乃发语声。”“不”,语词,或作“丕”,见经传释词。故此作“不”,淮南作“柸”,此作“怠”,淮南作“治”,并声之转。怅若有丧,盼遂案:“不怠”淮南作“柸治”。许叔重注:“楚人谓恨不得为柸治也。”今案:“不怠”为叠韵连语,为不怡之貌。人之胚胎,草之芣卫,皆与有关。详拙着淮南许注汉语疏。曰:“吾比夫子也,犹黄鹄之与壤虫也,高曰:“壤虫,虫之幼也。”终日行,而不离咫尺,高曰:“八寸为咫,十寸为尺。”而自以为远,岂不悲哉?”以上并见淮南道应篇。

  若卢敖者。按:此上下并有脱文。本篇於引传书後,必有“此虚言也”句,承上启下。此节独无,与全例不合。又与下文义不相属。盼遂案:此四字与上下文不贯,疑为衍文。唯龙无翼者,升则乘云。盼遂案:“者”字误衍,“无”亦“有”之讹字。下文“不言有翼,何以升云”,足证此处当是“有翼”。卢敖言若士者有翼,言乃可信。今不言有翼,何以升云?

  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饮食与人殊之故也。龙食与蛇异,故其举措与蛇不同。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列仙传言:“王乔服水玉。”食紫芝之英。食精身轻,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之肉,与庸民同食,无精轻之验,安能纵体而升天?闻食气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气。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如”犹“则”也。盼遂案:“如”犹“而”也,古“如”、“而”通用。则不能轻举矣。

  或时卢敖学道求仙,游乎北海,离众远去,无得道之效,惭於乡里,负於论议,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於世,则作夸诞之语,云见一士。其意以为有〔仙〕,求(仙)之未得,期数未至也。孙曰:疑当作“其意以为有仙,求之未得,期数未至也”。吴说同。盼遂案:吴承仕曰:“文有错乱,疑当作‘其意以为有仙,求之未得,期数未至也',与下文‘其意欲言道可学得,审有仙人'同意。”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况卢敖一人之身,独行绝迹之地,空造幽冥之语乎?

  是与河东蒲阪项曼都之语无以异也。

  曼都好道学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问其状,曼都曰:“去时不能自知,忽见若卧形,“见”字无义,疑衍。下文“忽然若卧”。有仙人数人,书抄一五六引作“有数仙人”。御览三四引同。又七五九引作“有仙人”。疑此文原作“有数仙人”,“数”字误夺在下,又衍“人”字。将我上天,尔雅释言:“将,送也。”离月数里而止。见月上下幽冥,幽冥不知东西。居月之旁,其寒凄怆。御览三四引作“凄沧”。口饥欲食,御览七五九引“饥”作“饥”,是。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御览八引“月”作“日”。又“饥”作“饥”。不知去几何年月,不知以何为过,忽然若卧,复下至此。”河东号之曰斥仙。抱扑子袪惑篇:“河东蒲版有项曼都者,与一子入山学仙,十年而归家,家人问其故。曼曰:‘在山中三年精思,有仙人来迎我,共乘龙而升天。良久,低头视地,杳杳冥冥,上未有所至,而去地已绝远。龙行甚疾,头昂尾低,令人在其脊上危怖险巇。及到天上,先过紫府,金床玉几,晃晃昱昱,真贵处也。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忽然思家,到天帝前谒拜入仪,见斥来还。今当更自修积,乃可得更复矣。'河东因号曼都为斥仙人。”实论者闻之,乃知不然。

  夫曼都能上天矣,何为不仙?已三年矣,何故复还?夫人去民间,升皇天之上,精气形体,有变於故者矣。万物变化,无复还者。复育化为蝉,注无形篇。羽翼既成,不能复化为复育。能升之物,皆有羽翼,升而复降,羽翼如故。见曼都之身有羽翼乎,言乃可信;身无羽翼,言虚妄也。虚则与卢敖同一实也。

  或时(闻)曼都好道,吴曰:“闻”字衍。上文云:“或时卢敖好道求仙。”与此文例同。误着“闻”字,义不可通。默委家去,周章远方,文选吴都赋刘注:“周章,谓章皇周流也。”终无所得,力□望极,极,尽也。默复归家,惭愧无言,则言上天。其意欲言道可学得,审有仙人,审,实也。己殆有过,故成而复斥,升而复降。旧本段。

  儒书言:齐王疾痟,吕氏春秋至忠篇作“疾痏”。文选张景阳七命注引吕氏作“病瘠”。御览七三八引吕氏作“疾瘠”。疑并为“痟”字形误。梁仲子曰:“‘痟'盖即周礼天官疾医之所谓‘痟首'也。”卢文弨曰:“‘痟首',常有之疾,未必难治。此或与消渴之‘消'同。”高诱曰:“齐王,湣王也。宣王子。”使人之宋迎文挚。文挚至,视王之疾,晋语八韦注:“视,相察也。”谓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高曰:“已,犹愈也。”虽然,王之疾已,则必杀挚也。”太子曰:“何故?”文挚对曰:“非怒王,高曰:“‘怒'读如强弩之‘弩'。”日抄引吕览作“弩”。方言曰:“凡人语而过,东齐谓之剑,或谓之弩。”是齐人谓语而过以激人者为“弩”。管子轻重甲篇:“是君朝令一怒,布帛流越而之天下。”并读“怒”为“弩”,与此同。齐人语也。疾不可治也。赵简子病,扁鹊治,亦怒之。物理论曰:“大怒则气通血脉畅达也。”(御览七三八。)王怒,则挚必死。”吕览作“怒王”。太子顿首强请曰:“苟已王之疾,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王〕必幸臣〔与臣〕之母。孙曰:“必幸臣之母。”文义不明。太子意谓王若加罪於挚,臣与臣母必以死争之于王。王必哀臣与臣母也。故下文云:“王将生烹文挚,太子与王后急争之。”即此意也。吕氏春秋至忠篇:“王必幸臣与臣之母。”是也。此脱三字。高注:“幸,哀也。”俞樾曰:“爱也。”愿先生之勿患也。”文挚曰:“诺,请以死为王。”高曰:“为,治也。”与太子期,将往,不至者三,齐王固已怒矣。文挚至,不解屦登床,礼,见君解□。左哀二十五年传:“褚师声子□而登席,卫侯怒。”此屦尚不解,欲甚怒之。履〔王〕衣,问王之疾。孙曰:“履衣问王之疾”不可通。既非裸袒问疾,则履衣无义。吕氏作“履王衣,问王之疾”,是也。此脱“王”字,故文义不明。盖履王衣,以示僭越,激王之怒也。王怒而不与言。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王叱而起,疾乃遂已。高曰:“已,除,愈也。”王大怒不悦,将生烹文挚。太子与王后急争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挚。爨之三日三夜,颜色不变。文挚曰:“诚欲杀我,则胡不覆之,以绝阴阳之气?”王使覆之,文挚乃死。以上见吕氏春秋至忠篇。夫文挚,道人也,入水不濡,入火不燋,故在鼎三日三夜,颜色不变。

  此虚言也。

  夫文挚而烹三日三夜,“而”读作“能”。颜色不变,为一覆之故,绝气而死,非得道之验也。诸生息之物,“诸”犹“凡”也。气绝则死;死之物,“死之物”三字於义无取,疑涉上文衍。此文义在凡有生之物,气绝则死,烹之辄烂,非言死後烹之也。烹之辄烂。致(置)生息之物密器之中,“致”当作“置”,声之误也。下文“置汤镬之中”,“置人寒水之中”,句法并与此同。覆盖其口,漆涂其隙,中外气隔,息不得泄,有顷死也。如置汤镬之中,亦辄烂矣。何则?体同气均,禀性於天,共一类也。文挚不息乎?与金石同,入汤不烂,是也;令文挚息乎?“令”,崇文本作“今”。烹之不死,非也。

  令文挚言,言则以声,声以呼吸。呼吸之动,因血气之发。血气之发,附於骨肉。骨肉之物,烹之辄死。今言烹之不死,一虚也。既能烹煮不死,此真人也,说文:“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素问曰:“上古有真人,寿敝天地,无有终时。”与金石同。金石虽覆盖,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今言文挚覆之则死,二虚也。置人寒水之中,无汤火之热,鼻中口内,不通於外,斯须之顷,乐记郑注:“斯须,犹须臾也。”气绝而死矣。寒水沉人,尚不得生,况在沸汤之中,有猛火之烈乎?言其入汤不死,三虚也。人没水中,口不见於外,言音不扬。烹文挚之时,身必没於鼎中。没则口不见,口不见则言不扬。文挚之言,四虚也。烹辄死之人,三日三夜,颜色不变,痴愚之人,尚知怪之。使齐王无知,太子群臣宜见其奇。奇怪文挚,则请出尊宠敬事,从之问道。今言三日三夜,无臣子请出之言,五虚也。

  此或时闻文挚实烹,盼遂案:“闻”字涉下文挚之“文”而衍。上文“或时闻曼都好道”亦衍“闻”字,(吴承仕说。)与此同例。烹而且死,世见文挚为道人也,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犹黄帝实死也,传言升天;淮南坐反,书言度世。世好传虚,故文挚之语,传至於今。

  世无得道之效,而有有寿之人。世见长寿之人,学道为仙,逾百不死,共谓之仙矣。何以明之?

  如武帝之时,有李少君,御览九八五引鲁生别传:“李少君字云翼,齐国临淄人。”事文类聚三四引汉武内传:“李少君字云翼,好道,入太山采药,修绝谷全身之术,上甚尊敬,为之立屋第。”以祠灶、辟谷、却老方见上,“上”谓武帝也。史武纪索隐曰:“说文周礼以灶祠祝融。淮南子炎帝作火官,死为今灶神。”上尊重之。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郊祀志师古注:“长谓其郡县所属及居止处。”常自谓七十,而(能)使物却老。吴曰:史、汉并作“能使物却老”。此文当作“而使物却老”。“而”即“能”也。校者旁注“能”字於“而”字下,传写者误入正文。史记集解如淳曰:“物,鬼物。”瓒曰:“药物。”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史记封禅书、武帝纪,汉书郊祀志,“妻”下并有“子”字。人闻其能使物及不老,史、汉并作“不死”。更馈遗之,常余钱金衣食。当从史、汉作“金钱”。董仲舒李少君家录:“少君有不死之方,而家贫无以市其药物,故出於汉,以假途求其财,道成而去。(抱扑子论仙篇引。)人皆以为不治产业〔而〕饶给,今从史、汉补“而”字,语气方足。师古曰:“给,足也。”又不知其何许人,“许”、“所”字通。愈争事之。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如淳曰:“时时发言有所中。”尝从武安侯饮,服虔曰:“田蚡也。”座中有年九十余者,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处。史、汉“言”下并有“与”字。老人为儿时,从〔其王〕父,“从父”,当作“从其王父”。史、汉并作“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王父,即大父也。下文“老父为儿,随其王父”,并其证。识其处。识,记也。盼遂案:“父”上宜有“王”字,下文“老父为儿,随其王父”可证。一座尽惊。少君见上,上有古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于柏寝。”史、汉并作“十年”。刘盼遂中国金石之厄运曰:“陈于柏寝,铸于柏寝也。‘十五'当作‘卅五'。古‘卅'字作‘□'、(曶鼎。)‘□',(大鼎、格伯鼎。)故易致讹。齐桓公即位之三十五年,即鲁僖公九年,齐桓公会诸侯盟于葵丘之岁也。唐阙史卷上,裴丞相古器条云:‘丞相河东公,掌纶诰日,有亲表调授宰字於曲阜者。耕人垦田得古铁器曰盎,腹容三斗,浅项庳足,规口矩耳,洗涤之,隐隐有古篆九字。兖州书生姓鲁曰:“齐桓公会於葵丘岁铸。”'是裴丞相所得铁盎,为葵丘之会所铸,与史记、论衡所云卅五年陈于柏寝者,殆是一器。”柏寝,服虔曰:“地名,有台也。”瓒曰:“晏子书,柏寝,台名。”师古曰:“以柏木为寝室於台之上。”已而案其刻,师古曰:“刻谓器上所铭记。”果齐桓公器,一宫尽惊,以为少君数百岁人也。久之,少君病死。以上文出史、汉。汉禁中起居注:(抱扑子论仙篇引。)“少君之将去也,武帝梦与之共登嵩山,半道,有使者乘龙持节,从云中下,云上帝请少君。帝觉,以语左右曰:‘如我之梦,少君将舍我去矣。'数日而少君称病死。久之,帝令人发其棺,视屍,唯衣冠在焉。”

  今世所谓得道之人,李少君之类也。少君死于人中,人见其屍,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如少君处山林之中,入绝迹之野,独病死於岩石之间,屍为虎狼狐狸之食,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

  世学道之人,无少君之寿,年未至百,与众俱死,元本有“矣夫”二字,朱校元本同。愚夫无知之人,尚谓之屍解而去,抱扑子引仙经曰:“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蜕,谓之屍解仙。”集仙传:(合璧事类五○。)“人死视其形如生,乃屍解也。足不青,皮不皱,亦屍解也。目光不毁,头发不脱,不失其形骨者,皆屍解也。有未敛而失屍者,有人形犹在而无复骨者,有衣在形去者,有发脱而形去者。”其实不死。所谓“屍解”者,何等也?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李赓芸炳烛编三曰:借“免”为“脱”。下同。如谓身死精神去乎?是与死无异,人亦仙人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诸学道死者,骨肉俱在,“俱”旧作“具”,今从朱校元本正。与恒死之屍无以异也。夫蝉之去复育,龟之解甲,蛇之脱皮,鹿之堕角,“堕”亦“解”也。广雅:“堕,脱也。”易林噬嗑之小畜曰:“关柝开启,衿带解堕。”淮南要略曰:“解堕结纽。”壳皮之物解壳皮,持骨肉去,朱校元本“持”作“特”,义较长。可谓屍解矣。今学道而死者,屍与复育相似,尚未可谓屍解。何则?案蝉之去复育,无以神於复育,况不相似复育,谓之屍解,盖复虚妄失其实矣。

  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少君之死,临屍者虽非太史公,足以见其实矣。如实不死,屍解而去,太史公宜纪其状,不宜言死。

  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儿时者,处,犹审辩也。注本性篇。少君老寿之效也。或少君年十四五,“十四”,朱校元本作“四十”。老父为儿,随其王父。少君年二百岁而死,盼遂案:“二百”当是“一百”之讹。气寿篇:“强弱夭寿,以百为数,不至百者,气自不足也。”是仲任谓人之老寿者可百年也。且上文言九十老父为儿时,时少君年十四五,此亦可证本文为“一百岁”也。何为不识?武帝去桓公铸铜器,此有脱文。且非少君所及见也。盼遂案:吴承仕曰:“‘去'字疑误。”或时闻宫殿之内有旧铜器,或案其刻以告之者,故见而知之。今时好事之人,见旧剑古钩,多能名之,可复谓目见其铸作之时乎?旧本段。

  世或言:东方朔亦道人也,姓金氏,字曼倩,变姓易名,游宦汉朝。外有仕宦之名,内乃度世之人。俞曰:洞冥记云:“东方朔,字曼倩。父张夷,字少平,妻田氏女。(晖按:“妻”当从路史後纪五注引改作“母”。)夷年二百岁,颜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时景帝三年也。邻母拾而养之。”据此,则朔又姓“张”也。盖皆非实事,故传闻各异。风俗通正失篇云:“俗言东方朔太白星精。”太白者,金星也。此或金姓之说所本乎?孙曰:俞氏所引洞冥记,见今本卷一。考御览二十二引洞冥记云:“东方朔母田氏,寡,梦太白星临其上,因有娠。田氏叹曰:‘无夫而孕,人得弃我。'(晖按:“得”当从路史注作“将”。)乃移向代郡之东方里,五月生朔。”(晖按:路史注引作“以五月朔旦生之,因姓东方而名曰朔”。乃以所居为姓。)与今本异。晖按:路史注又载一说云:“生时东方始明,因为姓。”考汉书本传,褚少孙补史滑稽传并未言朔度世。风俗通正失篇载俗言曰:“东方朔太白星精,黄帝时为风後,尧时为务成子,周时为老聃,在越为范蠡,在齐为鸱夷子皮。言其神圣,能兴王霸之业,变化无常。”列仙传云:“武帝时为郎,宣帝时弃去,後见会稽。”夏侯湛东方朔画赞:“谈者以先生嘘吸冲和,吐故纳新,蝉蜕龙变,弃俗登仙。”盖并班固,应劭所谓好事者为之。于钦齐乘五:“朔墓在德州东四十里,古厌次城北。”则度世不死虚矣。

  此又虚也。

  夫朔与少君并在武帝之时,太史公所及见也。少君有教(谷)道、祠灶、却老之方,“教道”无义,又与“方”字义不相属。“教道”当作“谷道”,形之讹也。史、汉并云:“少君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谷道,辟谷之道,上文作“辟谷”,义同。是其证。又名齐桓公所铸鼎,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验,然尚无得道之实,而徒性寿迟死之人也。况朔无少君之方术效验,世人何见谓之得道?

  案武帝之时,道人文成、五利之辈,封禅书:“齐人少翁以神鬼方见上,拜为文成将军。又拜胶东宫人栾大为五利将军。”入海求仙人,索不死之药,有道术之验,事见封禅书。故为上所信。朔无入海之使,无奇怪之效也。孙曰:“使”字於义无取,盖“伎”字之讹。晖按:孙说非。下文“如使有奇”,“使”即承此“使”字,“奇”即承“奇怪”为言。是“使”字不误。汉武尝使方士于海上求仙也。盼遂案:孙说非。“使”字承上入海求索事也。如使有奇,不过少君之类,及文成、五利之辈耳,况谓之有道?“况”字未妥。依上文例,疑当作“何见”。“何”字脱,“见”字形讹为“况”。

  此或时偶复若少君矣,自匿所生之处,当时在朝之人,不知其故,故,旧也。谓不知其身世。朔盛称其年长,人见其面状少,盼遂案:“状”当为“壮”。貌壮少与下句性恬淡为对也。性又恬淡,淮南原道训:“恬然无思,澹然无虑。”说文:“恬,安也。”又云:“倓,安也。憺,安也。”倓、憺、淡、澹并通。淡,澹之借字。不好仕宦,善达(逢)占(卜)射覆,“达”当作“逢”,形近之误。“卜”字後人妄增。“逢占”、“射覆”对言。汉书东方朔传赞、风俗通正失篇并云:“朔逢占射覆。”“达”正作“逢”,而无“卜”字。如淳注:“逢占,逢人所问而占之也。”师古曰:“逢占,逆占事,犹云逆刺也。”後汉书方术传序:“其流又有逢占。”後别通篇:“东方朔能达占射覆。”虽“达”字误同,而“卜”字尚未衍也。类聚八八引东方朔占曰:“朔与弟子俱行,朔渴,令弟子叩边家门,不知室姓名,呼不应。朔复往,见博劳飞集其家李树下。朔谓弟子曰:‘主人当姓李名博,汝呼当应。'室中人果有姓李名博出,与朔相见,即入取水与之。”射覆,师古曰:“於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朔射蜥蜴及寄生,见本传。为怪奇之戏,世人则谓之得道之人矣。旧本段。

  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爱气。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成事:“成事”,冒下文,汉人常语。注书虚篇。老子行之,逾百度世,气寿篇谓老子二百余岁,不足征也。说见彼篇。为真人矣。真人,义见前。

  夫恬淡少欲,孰与鸟兽?“孰与”犹“何如”也。鸟兽亦老而死。鸟兽含情欲,有与人相类者矣,朱校元本无“有”字。未足以言。草木之生何情欲?而春生秋死乎?盼遂案:依文例,“何”上脱“含”字。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於百。此无情欲者反夭,有情欲者寿也。夫如是,老子之术,以恬淡无欲、延寿度世者,复虚也。

  或时老子,李少君之类也,行恬淡之道,偶其性命亦自寿长。世见其命寿,又闻其恬淡,〔则〕谓老子以术度世矣。“谓”上当有“则”字。上文:“世见黄帝好方术。方术,仙者之业,则谓黄帝仙矣。”又:“世见文挚为道人也,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又:“人见其面状少云云,则谓之得道之人矣。”并与此文例同。若无“则”字,则语气不贯。

  世或以辟谷不食为道术之人,谓王子乔之辈,注见无形篇。以不食谷,与恒人殊食,故与恒人殊寿,逾百度世,遂为仙人。

  此又虚也。

  夫人之生也,禀食饮之性,故形上有口齿,形下有孔窍。口齿以□食,说文:“□,啮也。或从爵。”御览八四九引作“进”,义亦通。孔窍以注泻。顺此性者,为得天正道;逆此性者,为违所禀受。失本气于天,何能得久寿?使子乔生无齿口孔窍,是禀性与人殊。禀性与人殊,尚未可谓寿,况形体均同,而(何)以所行者异?“而”当作“何”。“所行者异”,谓不食谷也。此文正言王子乔亦有口齿,当亦食谷,不得言其有异行也。御览八四九引作:“王子乔形体与人同,何以独能度世耶?”虽节引本文,但作“何以”不误,可证。言其得度世,非性之实也。

  夫人之不食也,犹身之不衣也。衣以温肤,食以充腹,肤温腹饱,精神明盛。御览引作“衣温食饱”。又“精”上有“则”字。如饥而不饱,寒而不温,盼遂案:“如”字宋本作“知”,误。则有冻饿之害矣,冻饿之人,安能久寿?且人之生也,以食为气,犹草木生以土为气矣。拔草木之根,使之离土,则枯而蚤死:“蚤”为“早”之借字。闭人之口,使之不食,则饿而不寿矣。旧本段。

  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气。”以气而为食,“而”读作“能”。故传曰:“食气者寿而不死。”淮南地形训:“食气者神明而寿。”吐纳经曰:“八公有言:食草者力,食肉者勇,食谷者智,食气者神。”(御览六六九。)楚词远游王注引陵阳子明经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後赤黄气也。冬食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虽不谷饱,亦以气盈。

  此又虚也。

  夫气谓何气也?如谓阴阳之气,阴阳之气,不能饱人。人或咽气,气满腹胀,不能餍饱。餍亦饱也。如谓百药之气,人或服药,食一合屑,吞数十丸,药力烈盛,胸中愦毒,盼遂案:“愦”假为“溃”,为“□”。说文歹部:“□,烂也。”不能饱人。

  食气者必谓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也,庄子刻意篇成疏:“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纳新。”释文李云:“吐故气,纳新气。”昔有彭祖尝行之矣,庄子刻意篇:“吹呴呼吸,吐故纳新,彭祖之所好。”不能久寿,病而死矣。庄子逍遥游释文引世本云:“姓篯名铿,年八百岁。”淮南说林篇注、御览三八七引风俗通亦云年八百。吕氏春秋情欲执一为欲三篇注、搜神记一并云七百岁。是虽以久特闻,而终必死。续博物志谓彭城下有塚。神仙传谓:“其年七百六十七岁,而不衰老,往流沙,非寿终。”当为诞说。寿八百,理已难通。旧本段。

  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导气,导引形体,以舒血脉之气。庄子刻意篇云“熊经鸟申”,即此。释文引司马彪曰:“若熊之攀树,鸟之颦呻,而引气也。”李轨云:“导气令和,引体令柔。”以“导”、“引”分说,则导气与吐纳无别,非也。下文云:“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摇屈伸,则闭塞不通。”又云:“人之导引,动摇形体。”是仲任以导气即导引,故与前“食气”分别言之。淮南齐俗训:“今学道者,一吐一吸,时诎时伸。”诎伸,导气也。吐吸,食气也。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摇屈伸,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死。

  此又虚也。

  夫人之形,犹草木之体也。草木在高山之巅,当疾风之冲,昼夜动摇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鄣於疾风者乎?案草木之生,动摇者伤而不畅;续博物志七“伤”作“生”。人之导引动摇形体者,何故寿而不死?

  夫血脉之藏於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盼遂案:“扰”下疑有“而”字,与上句“浊而不清”相对。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汉书贾谊传:“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师古曰:“聊,赖也。”安能得久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延年度世。抱朴子至理篇引黄帝九鼎神丹经:“服草木之药,可得延年。服金丹,令人寿与天地相毕。”

  此又虚也。

  夫服食药物,轻身益气,颇有其验。若夫延年度世,世无其效。

  百药愈病,病癒而气复,气复而身轻矣。凡人禀性,身本自轻,气本自长,中於风湿,百病伤之,注见福虚篇。故身重气劣也。“劣”当作“少”,谓气短少。“气少”与上“气长”正反相承。下文“非本气少身重”正作“少”,是其证。服食良药,身气复故,非本气少身重,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更”字涉“身”字讹衍,二字隶书形近。气长、身轻对言,又与“气少身重”正反相承。“更”字於义无取。盼遂案:“而乃”为“乃而”误倒。论衡多假“而”为“能”。禀受之时,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令身轻气长,复其本性,安能延年?

  至於度世。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死。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冰)也。“水”当作“冰”。此文以气喻水,以人喻冰,非言人犹“水”也。下文:“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又云:“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并其证。宋本、朱校元本并作“其犹冰也”,更其明证。盼遂案:“水”,宋本作“冰”,是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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