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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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期第五十三

 

  须颂篇云:“儒者称圣过实,稽合於汉,汉不能及。非不能及,儒者之说使难及也。实而论之,汉更难及。谷熟岁平,圣王因缘以立功化,故治期之篇,为汉激发。”盼遂案:须颂篇云:“治期之篇,为汉激发。治有期,乱有时,能以乱为治者优,优者有之。”又案:此篇与偶会篇宗旨相通。

  世谓古人君贤,则道德施行,施行则功成治安;人君不肖,则道德顿废,顿废则功败治乱。古今论者,莫谓不然。何则?见尧、舜贤圣致太平,桀、纣无道致乱得诛。如实论之,命期自然,非德化也。

  吏百石以上,若升食以下,先孙曰:此当作“吏百石以下,斗食以上”。今本“下”、“上”互易,又讹“斗”为“升”,遂不可通。汉书百官公卿表云:“县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为少吏。”颜注引汉官名秩簿云:“斗食,月俸十一斛。”是也。汪继培潜夫论笺曰:“汉隶‘斗'作‘□',‘□'、‘升'字形近,往往致误。”(交际篇。)居位治民,为政布教。教行与止,民治与乱,皆有命焉。或才高行洁,居位职废;或智浅操洿,治民而立。上古之黜陟幽明,考功,尧典:“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伪孔本,见舜典。)大传曰:“三岁而小考者,正职而行事也;九岁而大考者,黜无职而赏有功也。一之三以至九,天数穷矣,阳德终矣,积不善至於幽,六极以类降,故绌之;积善至於明,五福以类升,故陟之。”史公云:“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远近众功咸兴。”以“绌陟”绝句,训“幽明”为远近,非仲任之义。据有功而加赏,案无功而施罚。是考命而长禄,洪范:“五福,五曰考终命。”孔传:“各成其短长之命以自终,不横夭。”“禄”谓禄命。非实才而厚能也。论者因考功之法,据效而定贤,效,事效。则谓民治国安者,贤君之所致;民乱国危者,无道之所为也。故危乱之变至,论者以责人君,归罪於为政不得其道。人君受以自责,愁神苦思,撼动形体,而危乱之变,终不减除。空愤人君之心,使明知之主,虚受之责,世论传称,使之然也。

  夫贤君能治当安之民,不能化当乱之世。良医能行其针药,使方术验者,遇未死之人,得未死之病也。如命穷病困,则虽扁鹊末如之何。夫命穷病困之不可治,犹夫乱民之不可安也;药气之愈病,犹教导之安民也。皆有命时,不可令勉力也。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孔子,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见论语宪问篇。由此言之,教之行废,国之安危,皆在命时,非人力也。

  夫世乱民逆,国之危殆,灾害系於上天,贤君之德,不能消却。诗道周宣王遭大旱矣。道,称也。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见大雅云汉。注详艺增篇。言无有可(孑)遗一人不被害者。“可”为“孑”字形误。艺增篇引此诗释之曰:“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宣王贤者,嫌於德微;嫌,疑也。仁惠盛者,莫过尧、汤,尧遭洪水,汤遭大旱。水旱,灾害之甚者也,而二圣逢之,岂二圣政之所致哉?天地历数当然也。意林引作“天理历数自然耳”。疑“天地”当作“天理”。上文云:“世乱民逆,国之危殆,灾害系於上天。”下文:“昌衰兴废,皆天时也。”且此文屡以祸乱归之“命时”,“命”亦即天命,是其义无取於“地”。洪范:“五纪:五曰历数。”王肃曰:“日月星辰所行布而数之,所以纪度数也。”(书疏。)论语尧曰篇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皇疏:“历数,谓天位列次也。”则历数不当言“地”,明矣。汉律历志:十九岁为一章,四章为一部,二十部为一统,三统为一元。则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岁。初入元一百六岁,有阳九,谓旱九年;次三百七十四岁,阴九,谓水九年。以一百六岁并三百七十四岁,为四百八十岁;次四百八十岁,有阳九,谓旱九年;次七百二十岁,阴七,谓水七年;次七百二十岁,阳七,谓旱七年;次六百岁,阴五,谓水五年;次六百岁,阳五,谓旱五年。次四百八十岁,阴三;次四百八十岁,阳三。从入元至阳三,除去灾岁,总有四千五百六十年。其灾岁两个阳九年,一个阴九年,一个阴阳各七年,一个阴阳各五年,一个阴阳各三年,灾岁总有五十七年。并前四千五百六十年,通为四千六百一十七岁。此一元之气终矣。即仲任所谓历数当然者。以尧、汤之水旱,准百王之灾害,非德(政)所致。“德”当作“政”,下同。灾害本非德所致,不待仲任辩之。上文云:“故危乱之变至,论者以责人君,归罪於为政不得其道。”此文正驳其义。上文云:“水旱,灾害之甚者也,而二圣逢之,岂二圣政之所致哉?天地历数当然也。”此文即据以立论。意谓:二圣灾害,既非政之所致,则百王灾害,亦非政所致矣。今作“非德所致”,遂与上文二圣灾害非政所致之义,了不相涉,则不得以二圣准百王矣。又下文云:“尧之洪水,汤之大旱,皆有遭遇,非政恶之所致。尧、汤证百王,百王遭变,非政所致。”立文正与此同。并其证。非德(政)所致,则其福佑,非德所为也。盼遂案:“非德”二字,涉上句“非德所致”而衍。

  贤君之治国也,犹慈父之治家。慈父耐平教明令,〔不〕耐使子孙皆为孝善。吴曰:“耐使子孙”句上脱一“不”字。意林引云:“犹慈父治家,亦不能使子孙皆孝也。”寻检文义,当有“不”字。子孙孝善,是家兴也;百姓平安,是国昌也。昌必有衰,兴必有废。下“必”字,宋残卷作“则”,朱校元本同。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盼遂案:“败”当为“救”,形近而讹,应上“贤君之德不能消却”之言,亦与上句“兴昌非德所能成”相对。昌衰兴废,皆天时也。此善恶之实,未言苦乐之效也。家安人乐,富饶财用足也。案富饶者命厚所致,非贤慧所获也。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当治,恶人不能乱。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贤不贤之君,明不明之政,无能损益。

  世称五帝之时,天下太平,家有十年之蓄,人有君子之行。或时不然,世增其美;亦或时〔然〕,〔非〕政〔所〕致。“亦”下旧校曰:一有“然”字。晖按:“然”字当在“或时”下,“或时”与“亦或时”平列,本书常语。“然”与“不然”正反相承。盖旧校所据本“然”字误倒,今本则刊落矣。宋残卷“政”下有“所”字,朱校元本同。按:有“所”字是也。此文当作“亦或时然,非政所致”。宋、元本已脱“非”字矣。此文意谓:世称五帝之盛,其说不然。若然,亦非政治所致。下文“五帝致太平,非德所就,明矣”,正与此文相应。若脱“非”字,则与治期之旨戾矣。盼遂案:此数语文义与上下不贯,疑有脱误。何以审之?夫世之所以为乱者,不以贼盗众多,兵革并起,民弃礼义,负畔其上乎?若此者,由谷食乏绝,不能忍饥寒。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孙曰:“能不”当作“不能”,文误倒也。传曰:“仓廪实,民知礼节;衣食足,民知荣辱。”让生於有余,争起於不足。注问孔篇。谷足食多,礼义之心生;礼丰义重,平安之基立矣。故饥岁之春,不食亲戚;亲戚,谓父母也。穣岁之秋,召及四邻。不食亲戚,恶行也;召及四邻,善义也。为善恶之行,不在人质性,在於岁之饥穣。由此言之,礼义之行,在谷足也。案谷成败,自有年岁。年岁水旱,五谷不成,非政所致,时数然也。盐铁论水旱篇:“大夫曰:太岁之数,在阳为旱,在阴为水,六岁一饥,十二岁一荒,天道固然,殆非独有司之罪也。”袁准正书:“太岁在酉,乞浆得酒,太岁在己,贩妻鬻子。则知灾祥有自然之理。”(施元之注苏诗次韵孔毅父久旱引意林。)范蠡计然谓“太岁在於水毁,金穣,木饥,火旱。”即仲任所谓时数也。必谓水旱政治所致,不能为政者莫过桀、纣,桀、纣之时,宜常水旱。案桀、纣之时,无饥耗之灾。灾至自有数,或时返在圣君之世。实事者说尧之洪水,汤之大旱,皆有遭遇,非政恶之所致。此义亦见明雩篇。说百王之害,疑当作“灾害”。独谓为恶之应,此见尧、汤德优,百王劣也。审一足以见百,明恶足以照善。尧、汤证百王,至百王遭变,“至”字衍。非政所致。(以变见而明祸福),此句非其次,疑是下文羼入也。此文以“百王遭变,非政所致”,证“五帝太平,非德所就”,意正相贯。若有此句,则义断矣。五帝致太平,非德所就,明矣。

  人之温病而死也,先有凶色见於面部。其病,遇邪气也。其病不愈,至於身死,命寿讫也。国之乱亡,与此同验。有变见於天地,犹人温病而死,色见於面部也。有水旱之灾,犹人遇气而病也。灾祸不除,至於国亡,犹病不愈,至於身死也。论者谓变征政治,贤人温病色凶,可谓操行所生乎?谓水旱者无道所致,贤者遭病,可谓无状所得乎?谓亡者为恶极,贤者身死,可谓罪重乎?夫贤人有被病而早死,恶人有完强而老寿,人之病死,不在操行为恶也。然则国之乱亡,不在政之是非。恶人完强而老寿,非政平安而常存。由此言之,祸变不足以明恶,福瑞不足以表善,明矣。

  在天之变,日月薄蚀。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十)六月月亦一食。胡先生曰:“五十六月”,当作“五六月”。说日篇曰:“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百八十日,月一食。蚀之皆有时。”故改正。西汉天文家测定五个月又一十三分之二十为一个月蚀之限,故知“五十六月”必误也。晖按:宋残卷作“五月六月”,朱校元本同。宋、元本衍“月”字,今本则妄改作“十”也。盼遂案:“五十六月”当是“五六月”,十衍字也。说日篇云:“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百八十日月一食。”百八十日,即六个月的日数也。宋本作“五月六月月亦一食”,亦谓五个月或六个月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岁〔星〕害鸟帑,周、楚有祸;此文亦见变动篇,据补“星”字。綝然之气见,宋、卫、陈、郑皆灾。并注变动篇。当此之时,六国政教未必失误也。历阳之都,一夕沈而为湖,注命义篇。当时历阳长吏未必诳妄也。成败系於天,吉凶制于时。人事未为,天气已见,非时而何?五谷生地,一丰一耗;谷粜在市,一贵一贱。“一”犹“或”也。丰者未必贱,耗者未必贵。丰耗有岁,贵贱有时。时当贵,丰谷价增;时当贱,耗谷直减。夫谷之贵贱不在丰耗,犹国之治乱不在善恶。

  贤君之立,偶在当治之世,德自明於上,民自善於下,世平民安,瑞佑并至,世则谓之贤君所致。无道之君,偶生於当乱之时,世扰俗乱,灾害不绝,遂以破国亡身灭嗣,世皆谓之为恶所致。若此,明於善恶之外形,不见祸福之内实也。祸福不在善恶,善恶之证不在祸福。长吏到官,未有所行,政教因前,无所改更,然而盗贼或多或寡,灾害或无或有,夫何故哉?长吏秩贵,当阶平安以升迁;或命贱不任,当由危乱以贬诎也。以今之长吏,况古之国君,安危存亡,可得论也。偶会篇:“命当贵,时适平;时当乱,禄遭衰。治乱成败之时,与人兴衰吉凶适相遭遇。”亦“治期”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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