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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讥日第七十

 

  盼遂案:篇中“人生饮食无日,鬼神何故有日”,此最为扼要语。

  世俗既信岁时,而又信日。举事若病、死、灾、患,大则谓之犯触岁、月,小则谓之不避日禁。岁、月之传既用,日禁之书亦行。世俗之人,委心信之;“之”,宋、元本作“是”,朱校同。辩论之士,亦不能定。是以世人举事,不考於心而合於日,不□於义而致于时。“致”,宋本作“验”,是。时日之书,众多非一,略举较着,明其是非,使信天时之人,将一疑而倍之。夫祸福随盛衰而至,代谢而然。举事曰凶,人畏凶有效;曰吉,人冀吉有验。两“曰”字,崇文本改作“日”,非。“曰”犹“为”也。祸福自至,则述前之吉凶,以相戒惧。此日禁所以累世不疑,“日禁”,钱、黄、王、崇文本作“日记”,误。惑者所以连年不悟也。

  葬历曰:孙曰:葬历盖即卜葬之书,所以趋吉避凶也。唐书吕才传葬篇云:“後代葬说,出於巫史。一物有失,便谓灾及死生,多为妨禁,以售其术,附妄凭妖。至其书乃有百二十家。”可知唐以前葬书之多矣。“葬避九空、地□,及日之刚柔,淮南天文训:“凡日甲刚乙柔,丙刚丁柔,以至於壬癸。”曲礼上疏:“刚,奇日也。十日有五奇五偶,甲丙戊庚壬五奇为刚也。乙丁己辛癸五偶为柔也。”月之奇耦。”日吉无害,刚柔相得,奇耦相应,乃为吉良。不合此历,转为凶恶。

  夫葬,藏棺也;礼记檀弓上,国子高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敛,藏屍也。礼记丧大记曰:“衣屍曰敛”。初死藏屍於棺,少久藏棺於墓。墓与棺何别?敛与葬何异?敛於棺不避凶,葬於墓独求吉。如以墓为重,夫墓,土也,棺,木也,白虎通崩薨篇:“有虞氏瓦棺,今以木。”五行之性,木、土钧也。治木以赢屍,赢,裹也。盼遂案:“赢”当“裹”字之辗转而误也。“裹”字从衣从果,俗误作“祼”,或又改作“裸”。“裸”之正字为“□”。世人少见“□”字,因改为“赢”矣。“赢屍”不可解。今世犹谓死者入敛为裹屍。此语盖自东京而然矣。庄子胠箧篇“赢粮而从之”,音义云:“赢,裹也。”此以正字破讹字也。穿土以埋棺,治与穿同事,屍与棺一实也。白虎通崩薨篇曰:“屍之为言陈也,失气亡神,形体独陈。棺之为言完,所以藏屍令完全也。”如以穿土贼地之体,凿沟耕园,亦宜择日。世人能异其事,吾将听其禁;不能异其事,吾不从其讳。

  日之不害,又求日之刚柔,刚柔既合,又索月之奇耦。夫日之刚柔,月之奇耦,合於葬历,验之于吉(古),无不相得。“吉”当作“古”。古、吉形近,又涉上文诸“吉”字而误。“不”,语词。“相得”,相合也,汉人常语。言葬历以葬坟必求合日之刚柔,月之奇耦,今证之于古,无与相合者。下文引春秋与礼,即证其不合于古也。今误作“吉”,则此文难通。何以明之?春秋之时,天子、诸侯、卿、大夫死以千百数,案其葬日,未必合於历。日知录四:“春秋葬皆用柔日。”又曰:“雨不克葬,庚寅日中乃葬。”上文言春秋时葬,不合葬历。此引经文以证。上文未引春秋文,则此不当言“又曰”,甚明。按春秋经:“宣八年冬十月己丑葬我小君敬嬴,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则此文“又曰”上当脱“十月己丑葬我小君敬嬴”之文。下文云:“假令鲁小君以刚日死,至葬日己丑。”即据以为论。今本脱去“己丑葬敬嬴”之文,则彼文於上无据,而“又曰”二字又无所承矣。假令鲁小君以刚日死,至葬日己丑,刚柔等矣。刚柔合,善日也。不克葬者,避雨也。如善日,不当以雨之故,废而不用也。何则?雨不便事耳,五经异义:“公羊说:雨不克葬,谓天子、诸侯也。卿、大夫臣贱,不能以雨止。谷梁说:葬既有日,不为雨止。左氏说:卜葬先远日,辟不怀,言不汲汲葬其亲。雨不可行事,废礼不行。庶人不为雨止。许慎谨案:论语云:‘死,葬之以礼。'以雨而葬,是不行礼。谷梁说非也。从公羊、左氏之说。郑氏无駮,与许同。”释废疾云:“虽庶人葬为雨止。公羊说卿、大夫臣贱,不能以雨止。此等之说,则在庙未发之时,庶人及卿、大夫亦得为雨止。若已发在路,及葬,则不为雨止。其人君在庙,及在路,及葬,皆为雨止。”(礼记王制疏。)按:仲任亦以葬当避雨,是从公羊、左氏说。唯以为“不便事”,与左氏“辟不怀”义异。不用刚柔,重凶不吉,欲便事而犯凶,非鲁人之意,臣子重慎之义也。今废刚柔,待庚寅日中,以阳为吉也。阳,晴不雨也。礼:“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卿、大夫、士三月。”见礼记王制。郑玄箴何休膏肓云:“礼,人君之丧,殡葬皆数来月来日,士殡葬皆数往,月往日,尊卑相下之差数。故大夫、士俱三月,其实不同。士之三月,乃大夫之逾月也。”(王制疏。)假令天子正月崩,七月葬;二月崩,八月葬。诸侯、卿、大夫、士皆然。如验之葬历,则天子、诸侯葬月常奇常耦也。衰世好信禁,不肖君好求福。春秋之时,可谓衰矣!隐、哀之间,不肖甚矣!然而葬埋之日,不见所讳,无忌之故也。周文之世,法度备具,孔子意密,春秋义纤,如废吉得凶,妄举触祸,宜有微文小义,贬讥之辞。今不见其义,无葬历法也。唐吕才叙葬书,据礼、春秋,谓葬古不择年、月、日、时。

  祭祀之历,亦有吉凶。假令血忌、月杀之日固凶,“假令”与“固”,词不相属。“杀之日”三字无义。疑此文当作“假令血忌月杀牲见血,凶。”“牲”坏为“生”,再讹为“之”。“日固”与“见血”并形误。下文云:“如以杀牲见血,避血忌、月杀。”即承此为文。以杀牲设祭,必有患祸。四讳篇云:“祭祀言触血忌。”黄帝元辰经云:“血忌,阴阳精气之辰,天上中节之位,亦名天之贼曹,尤忌针灸。”(路史後纪五注。)三余帖曰:“六甲乃上帝造物之日,是日杀生,上帝所恶。”

  夫祭者,供食鬼也;鬼者,死人之精也。若非死人之精,人未尝见鬼之饮食也。推生事死,推人事鬼,见生人有饮食,死为鬼当能复饮食,感物思亲,故祭祀也。及(若)他神百鬼之祠,“及”,宋本作“若”。朱校元本作“右”,即“若”字形残。则今本作“及”,非。虽非死人,其事之礼,亦与死人同。盖以不见其形,但以生人之礼准况之也。生人饮食无日,鬼神何故有日?如鬼神审有知,与人无异,则祭不宜择日。如无知也,不能饮食,虽择日避忌,其何补益?

  实者,百祀无鬼,死人无知。百祀报功,示不忘德;死如事生,“死”上疑有“事”字。示不背亡。祭之无福,不祭无祸。祭与不祭,尚无祸福,况日之吉凶,何能损益?

  如以杀牲见血,避血忌、月杀,则生人食六畜,亦宜辟之。海内屠肆,六畜死者,日数千头,不择吉凶,早死者,未必屠工也。天下死罪,冬月断囚,“冬”,旧作“各”。先孙曰:“各”疑为“冬”,形近而误。晖按:先孙说是也。宋本正作“冬”。今据正。亦数千人,其刑於市,不择吉日,受祸者,“受”,宋本作“更”,朱校元本同。二字古通。未必狱吏也。肉(屠)尽杀牲,狱具断囚。“肉尽杀牲”,文不成义。肉当作“屠”。“屠”、“狱”对言。屠工、狱吏对举,上下文并见。囚断牲杀,创血之实,何以异於祭祀之牲?独为祭祀设历,不为屠工、狱吏立日,“日”,旧作“见”。“立见”无义。“立日”、“设历”相对为文。今从宋本正。世俗用意不实类也。祭非其鬼,又信非其讳,持二非往求一福,不能得也。

  沐书曰:隋志五行家有沐浴书一卷。“子日沐,令人爱之;卯日沐,令人白头。”

  夫人之所爱憎,在容貌之好丑;头发白黑,在年岁之稚老。使丑如嫫母,“嫫母”注逢遇篇。以子日沐,能得爱乎?使十五女(童)子,以卯日沐,能白发乎?孙曰:意林及御览三百九十五引“女子”并作“童子”,是也。且沐者,去首垢也。洗去足垢,盥去手垢,浴去身垢,皆去一形之垢,钱、黄、王、崇文本“皆”作“能”,非。其实等也。洗、盥、浴不择日,而沐独有日。如以首为最尊,尊则浴亦治面,面亦首也。孙曰:“尊则浴亦治面”,文不成义,当有脱误。以下文例之,此当作“如以首为最尊,则浴面亦宜择日,面亦首也。”各本皆误,无可据校。吴曰:下“尊”字衍。如以发为最尊,则栉亦宜择日。栉用木,沐用水,水与木俱五行也。用木不避忌,用水独择日。如以水尊於木,则诸用水者宜皆择日。且水不若火尊,如必以尊卑,则用火者宜皆择日。

  且使子沐,人爱之;卯沐,其首白者,谁也?夫子之性,水也;卯,木也。水不可爱,木色不白。子之禽鼠,卯之兽兔也。鼠不可爱,兔毛不白。以子日沐,谁使可爱?卯日沐,谁使凝白者?夫如是,沐之日无吉凶,为沐立日历者,不可用也。

  裁衣有书,说文衣部:“裁,制衣也。”孙曰:汉志杂占有武禁相衣器十四卷。隋志梁有裁衣书一卷,亡。书有吉凶。凶日制衣则有祸,吉日则有福。

  夫衣与食俱辅人体,食辅其内,衣卫其外。饮食不择日,制衣避忌日,岂以衣为於其身重哉?人道所重,莫如食急,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衣服,货也。见洪范。大传曰:“八政何以先食?食者万物之始,人事之所本也,故先食。货所以通有无,利民用,故即次之。”汉书食货志曰:“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王莽传:“民以食为命,以货为资,是以八政以食为首。”并与仲任义同,今文说也。郑曰:“此数本诸其职先後之宜也。食谓掌民食之官,货掌金帛之官。”与仲任异义。如以加之於形为尊重,在身之物,莫大於冠。造冠无禁,裁衣有忌,是於尊者略,卑者详也。且夫沐去头垢,冠为首饰,浴除身垢,衣卫体寒。沐有忌,冠无讳,浴无吉凶,衣有利害。俱为一体,共为一身,或善或恶,所讳不均,俗人浅知,不能实也。且衣服不如车马。九锡之礼,一曰车马,二曰衣服。礼含文嘉曰:“九赐,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秬鬯。”宋均注云:“进退有节,行步有度,赐以车马,以代其步。言成文章,行成法则,赐以衣服,以表其德。”(曲礼疏。)谷梁庄元年疏引旧说曰:“九锡之名:一曰舆马,大辂戎辂各一,玄马二也。二曰衣服,谓玄衮也。”作车不求良辰,裁衣独求吉日,俗人所重,失轻重之实也。

  工伎之书,起宅盖屋必择日。御览一八一引作“择吉日”。风俗通曰:(初学记四。)“五月盖屋令人头秃。”又曰:(续博物志六。)“俗讳五月上屋,言五月人蜕,上屋见影,魂当去。”礼记王制郑注:“令时持丧葬筑盖嫁取卜数文书,使民倍礼违制。”疏:“筑谓垣墙,盖谓舍宇。”

  夫屋覆人形,宅居人体,何害於岁、月而必择之?如以障蔽人身者神恶之,则夫装车、治船、着盖、施帽亦当择日。如以动地穿土神恶之,则夫凿沟耕园,亦宜择日。夫动土扰地神,地神能原人无有恶意,但欲居身自安,则神之圣心必不忿怒。不忿怒,虽不择日,犹无祸也。如土地之神不能原人之意,苟恶人动扰之,则虽择日,何益哉?王法禁杀伤人,杀伤人皆伏其罪,虽择日犯法,终不免罪。如不禁也,虽妄杀伤,终不入法。县官之法,县官谓天子。犹鬼神之制也;穿凿之过,犹杀伤之罪也。人杀伤,不在择日;缮治室宅,何故有忌?

  又学书〔者〕讳丙日,路史前纪六注引“书”下有“者”字。当据补。御览七四七引作“书官”。“官”、“者”形误。云:“仓颉以丙日死也。”路史注云:“古五行书:‘仓颉丙寅死,辛未葬。'盖五日始葬。或疑其时未有甲乙。然世皆言大挠作甲子,而伏羲已有甲历,出於上古,特未可执。”礼不以子、卯举乐,殷、夏以子、卯日亡也。檀弓下杜蒉曰:“子卯不乐。”郑注:“纣以甲子死,桀以乙卯亡,王者谓之疾日,不以举乐为吉事,所以自戒惧。”贾逵、(释文。)何休、(公羊庄二十二年注。)杜预说同。先郑、翼奉、张晏则以为子卯相刑。按:桀亡非乙卯,则子卯之忌,不因桀、纣。如以丙日书,子、卯日举乐,未必有祸,重先王之亡日,凄怆感动,不忍以举事也。忌日之法(发),宋本“法”作“发”,朱校元本同。是也。“忌日之发”,谓忌日之所由起。作“法”,则失其义。盖丙与子、卯之类也,殆有所讳,未必有凶祸也。堪舆历,隋志五行家有堪余历二卷。“余”、“舆”字通。孙曰:汉志五行类堪舆金匮十四卷。师古曰:“许慎云:堪,天道。舆,地道也。”淮南子天文篇云:“厌日不可以举百事,堪舆徐行,雄以音知雌。”小颜所引,盖许氏淮南注也。史记日者传:“武帝聚会占家,问某日可娶妇否。堪舆家言不可。”後汉书循吏王景传:“参纪众家数术文书,塚宅禁忌,堪舆日相之属,集为大衍玄基。”魏书殷绍传上四序堪舆表曰:“历观时俗堪舆八会迳世已久,传写谬误,吉凶禁忌不能备悉。或考良日而值恶会,举吉用凶,多逢殃咎。”周礼占梦疏:“堪舆天老曰:假令正月阳建于寅,阴建在戌。”又引郑志:“堪舆黄帝问天老事云:四月阳建於巳,破于亥,阴建於未,破於癸。”综合观之,古代堪舆,仅为择日之用,与葬历、图宅术等,固有别矣。今人混曰堪舆,非古也。历上诸神非一,圣人不言,诸子不传,殆无其实。天道难知,假令有之,诸神用事之日也,忌之何福?不讳何祸?王者以甲子之日举事,民亦用之,王者闻之,不刑法也。夫王者不怒民不与己相避,天神何为独当责之?王法举事,以人事之可否,不问日之吉凶。孔子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见孝经丧亲章。郑注:“宅,葬地。兆,吉兆也。葬大事,故卜之。慎之至也。”(书抄九二。)春秋祭祀,不言卜日。礼曰:“内事以柔日,外事以刚日。”曲礼上:“外事以刚日。”郑注:“顺其出为阳也。出郊为外事。”又曰:“内事以柔日。”注:“顺其居内为阴。”刚柔以慎内外,不论吉凶以为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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