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论衡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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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实第七十九

 

  盼遂案:此篇列十六证,以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须待事以效实。

  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文选阮嗣宗咏怀诗注引“义”作“议”,“说”作“辞”,“众”作“终”。议、义,终、众,并通。“繁说”作“繁辞”,义长。“辞”或作“词”,故误为“说”。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间,不能独见,非徒空说虚言,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事有证验,以效实然。何以明之?

  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诸?”“有诸”,论语宪问篇作“乎”。前儒增篇同。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後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後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後取,人不厌其取。”“其言”、“其笑”、“其取”下当并有“也”字。此依邢疏本妄删。说见儒增篇。孔子曰:“岂其然乎?岂其然乎?”论语上句作“其然”。注见儒增篇。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於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决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达视遥见,以审其实,问公明贾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孔子”,朱校元本、程、何、崇文本并同。王本作“圣人”,是也。此文乃证验“圣人不能神而先知”。下文并作“圣人不能先知”。

  陈子禽问子贡曰:论语学而篇集解郑曰:“子禽,弟子陈亢也,字子禽也。”“夫子至於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见论语学而篇。温良恭俭让,尊行也。有尊行於人,人亲附之。人亲附之,则人告语之矣。此释旧有数通:集解郑曰:“言夫子行此五德而得,与人求之异,明人君自愿求与为治也。”此其一。皇疏引顾欢曰:“此明非求非与,直以自得之耳。其故何也?夫五德内充,则是非自镜也。夫子求知乎己,而诸人访之于闻。”据顾义,则谓孔子身有此五德之美,推己以测人,故凡所至之邦,必逆闻之。此其二。引梁冀云:“夫子所至之国,入其境,观察风俗,以知其政教。其民温良,则其君政教之温良也;其民恭俭让,则政教恭俭让也。孔子但见其民,则知其君政教之得失也。凡人求闻,见乃知耳,夫子观化以知之。”此其三。论语述何:“礼经解引夫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温,诗教也。良,乐教也。恭俭让,礼教也。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易、书、春秋之旨已赅之矣。反是,则其政乱可知。孝经:‘移风易俗,莫善於乐。安上治民,莫善於礼。'礼云:‘王者陈诗以观民风,不下堂而见天下。'”此与梁冀说义近。仲任云“人告语之”,与以上三说并异。张敬夫曰:“夫子至是邦,必闻其政,而未有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者。盖见圣人之仪刑而乐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盖袭仲任此义,而不然郑氏“人君自愿求与为治”之说也。然则孔子闻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齐景公问子贡曰:“夫子贤乎?”子贡对曰:“夫子乃圣,岂徒贤哉!”韩诗外传八:齐景公谓子贡曰:“先生何师?”对曰:“鲁仲尼。”曰:“仲尼贤乎?”曰:“圣人也,岂直贤哉!”景公不知孔子圣,子贡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闻政,子贡定其实。对景公云:“夫子圣,岂徒贤哉!”则其对子禽,亦当云:“神而自知之,不闻人言。”以子贡对子禽言之,圣人不能先知,二也。

  颜渊炊饭,尘落甑中,欲置之则不清,投地则弃饭,掇而食之。孔子望见,以为窃食。吕氏春秋任数篇曰:“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爨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选间,食熟,谒孔子而进食,孔子佯为不见之。孔子起曰:“今者梦见先君,食洁而欲馈。(“欲”,今本作“後”,无义,从御览八三八引正。家语困誓篇亦见此事。彼文云:“昔予梦见先人,岂或启佑我哉!子炊而进饭,吾将进焉。”是其义。)颜回对曰:“不可。向者煤炱(御览引作“□煤”,家语作“埃墨”。)入甑中,弃食不祥,回攫而食之。'”圣人不能先知,三也。

  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泽有猛虎,厉牙而望。知见之者,不敢前进。如不知见,则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围孔子,孔子如审先知,当早易道,以违其害。不知而触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围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于匡,颜渊後。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见论语先进篇。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去卫,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之五日。颜渊後。”云云。如孔子先知,当知颜渊必不触害,匡人必不加悖。见颜渊之来,乃知不死;未来之时,谓以为死。圣人不能先知,五也。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馈孔子豚。孟子滕文公篇云:“蒸豚。”赵注:“豚非大牲,故用熟馈也。”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见论语阳货篇。释文云:“涂”当作“途”。翟氏考异曰:“此引作‘途'。”按:各本并作“涂”,未审翟氏所据何本。孔子不欲见,既往,候时其亡,是势必不欲见也。反,遇于路。以孔子遇阳虎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六也。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见论语微子篇。郑注:“长沮、桀溺,隐者也。耜广五寸,二耜为耦。津,济渡处也。”水经潕水注云:“方城西有黄城山,是长沮、桀溺耦耕之所。有东流水,则子路问津处。”如孔子知津,不当更问。论者曰:“欲观隐者之操。”集解郑曰:“长沮、桀溺,隐者也。”皇疏引范升曰:“欲显之,故使问也。”与此论者义近。则孔子先知,当自知之,无为观也。如不知而问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母匿之也。殡於五甫之衢。谓殡其母。江永礼记训义择言以“不知其父墓殡于五父之衢”十字连读,谓不知孔子父墓葬于五父之衢。与汉儒旧说皆异,今不取。左襄十一年传杜注:“五父衢,道名,在鲁国东南。”郡国志:“鲁国有五父衢。”注引地道记云:“在城东。”白袖晋记:“在鲁国东南门外二里。”人见之者,以为葬也。盖以无所合葬,殡之谨,盼遂案:吴承仕曰:“记檀弓:‘其慎也,盖殡也。'郑注:‘慎读为引。'此云‘殡之谨',疑即约记文,与郑义异。”宋人刻书,恒因避孝宗讳,而改“慎”字作“谨”字。故人以为葬也。檀弓云:“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郑注:“见柩行于路。”又云:“其慎也,盖殡也。”郑注:“慎当为引。殡引饰棺以輤,葬引饰棺以柳翣。孔子是时以殡引,不以葬引,时人见之,谓不知礼。”按:此文“人见之者”,谓见棺殡於五甫衢也。孔丛子陈士义篇:“孔子母死,殡于五父之衢,人见之,皆以为孤葬。”与仲任说同。江永曰:“古人埋棺于坎为殡,殡浅而葬深。今人有权厝,而覆土掩之为浮葬,正此类。”其说是也。训“慎”为“谨”。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母死,乃殡于五父之衢;盖其慎也。”是亦读“慎”为“谨慎”,并与郑异。此谓殡之谨如葬然。索隐云:“谓孔子不知父墓,乃且殡于五父之衢,是其谨慎也。”则又异义。邻人邹曼甫之母告之,然後得合葬於防。有茔自在防,谓孔子父自有茔地在防山。御览五六0引皇览塚墓记云:“鲁大夫叔梁纥塚在鲁国东阳聚安泉东北八十五步,曰防塚。”春秋大事表列国地名考异曰:“在今曲阜县东二十里。”殡于衢路,圣人不能先知,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先反虞。门人後,雨甚至。孔子问曰:“何迟也?”曰:“防墓崩。”注论死篇。孔子不应。檀弓郑注:“以其非礼。”三,郑曰:“三言之,以孔子不闻。”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如孔子先知,当先知防墓崩,比门人至,宜流涕以俟之。人至乃知之,盼遂案:“人至”当是“门人至。”上文累言门人,此承其文。圣人不能先知,九也。

  子入太庙,每事问。见论语八佾篇。不知故问,为人法也。盼遂案:“为人法也”四字,疑涉下文累言“为人法”而衍。仲任引论语子入太庙事,所以证孔子不能先知,有时须问乃知,并非故加问难以身作则。下文或人驳难之辞,乃言孔子太庙之事,实已知而复问,所以为人法也。此实与论义大相抵忤,浅人不察,竟因本文沾此四字,致与文理有违,亟宜刊除。孔子未尝入庙,庙中礼器,众多非一,孔子虽圣,何能知之?吕氏春秋用众篇:“无丑不能,无恶不知。”高注云:“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是不丑不能,不恶不知。”与仲任说同。论语後录曰:“此当是入庙助祭,有所职守,当行之事,不敢自专,必咨之主祭者而後行。若问器物,则庙中为严肃之地,夫子必不娆娆如是。充说非也。”论语述何曰:“鲁自僖公僭禘於太庙,用四代之服器官。其後大夫遂僭大礼。每事问者,不斥言其僭,若为勿知而问之。若曰‘此事昉於何时?其义何居'耳。以天子之事,鲁不当有也。”论语别记说同。并讳言孔子不知而问,乃曲为之说。□□□:“以尝见,实已知,盼遂案:。自此语至下文“实已知,当复问,为人法”凡三十二字,乃或人辨难仲任所举子入太庙之事,颇疑文端本有一“或”字,而今脱也。又案:。自“孔子知五经,门人从之学”以下,则仲任解答或人之辞也。揆之文法物理,必如此而後此文可通。特褫讹已久,别无证佐,姑作此大胆之假设耳。而复问,为人法?”“以尝见”上,疑脱“论者曰”三字。仲任意孔子不知故问。论者意,实已知而复问。下文“疑思问”云云,即駮“知而复问”为妄说也。今脱“论者曰”三字,遂使此文上下无属矣。上文云:“论者曰:欲观隐者之操。”下文云:“论者曰:孔子自知不用。”其立文并同。孔子曰:“疑思问。”见论语季氏篇。疑乃当问邪?盼遂案:“邪”当为“也”之误。论中“邪”、“也”二字虽互用,然疑问之“邪”可作“也”,而肯定之“也”不可作“邪”,则此文出浅人所改,明矣。实已知,当复问,为人法?疑脱“也”字。本书多有此句例。孔子知五经,旧校曰:一有“问”字。门人从之学,当复行问,以为人法,何故专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经复问为人法,独以已知太庙复问为人法,圣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庙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请宾饮食,“主人”,钱、黄、王、崇文本作“生人”。下文云:“不知其家,不晓其实。”疑作“生人”是宾顿若舍。上“若”犹“或”也。下“若”犹“其”也。文选陆士衡於承明作与士龙诗注云:“顿,止舍也。”宾如闻其家有轻子洎(泊)孙,“洎”当作“泊”。本书屡借“泊”为“薄”。“洎”非其义也。盼遂案:“洎”当为“泊”,形近而误。“泊”,今之“薄”字。说文解字作“□”,在心部。注云:“憺也。”此浇薄、轻薄之本字。必教亲彻馔退膳,不得饮食;闭馆关舍,不得顿。宾之执计,盼遂案:“宾”上疑当重“宾”字,属上句读。则必不往。何则?知请呼无喜,空行劳辱也。如往无喜,劳辱复还,不知其家,不晓其实。人实难知,吉凶难图。如孔子先知,宜知诸侯惑于谗臣,必不能用,空劳辱己,聘召之到,宜寝不往。君子不为无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无为周流应聘,以取削迹之辱;“削迹于卫”,注儒增篇。空说非主,以犯绝粮之厄。注儒增篇。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论者曰:“孔子自知不用,圣思闵道不行,民在涂炭之中,庶几欲佐诸侯,行道济民,故应聘周流,不避患耻。为道不为己,故逢患而不恶;为民不为名,故蒙谤而不避。”曰:此非实也。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见论语子罕篇。是谓孔子自知时也。谓自知之时。何以自知?鲁、卫,天下最贤之国也,鲁、卫不能用己,则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删定诗、书。以自卫反鲁言之,知行应聘时,未自知也。“行”下当有“道”字。此承上文“行道济民,故应聘周流”为文。何则?无兆象效验,圣人无以定也。鲁、卫不能用,自知极也;鲁人获麟,自知绝也。说见指瑞篇。道极命绝,兆象着明,心怀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犹病未死,祷卜使痊也,死兆未见,冀得活也。然则应聘未见绝证,冀得用也。死兆见舍,“舍”字无义,疑当作“令”。寒温篇:“卜之得兆,人谓天地应令问。”卜还毉绝,揽笔定书。盼遂案:“绝”字疑衍,涉上下文多“绝”字而然。以应聘周流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为纶,走者可为矰。吾友项伯弘曰:“走”字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正作“飞”。晖按:项说是也。龙虚篇亦正作“飞”。至於龙,吾不知。其乘云风上升!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圣人知物知事。老子与龙,人、物也;所从上下,事也,“人”字疑衍。“物也”,“事也”并承上“知物知事”为文。寒温篇云:“人禽皆物也。”论死篇云:“人,物也。物亦物也。”四讳篇云:“人,物也。子亦物也。”并仲任谓人为物之证。故此老子与龙,通谓之物。盖校者嫌老子不当称“物”,而妄增“人”字。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龙亦神,圣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气交连,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龙与老子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见论语先进篇。旧有二释!一谓人不非间闵子骞。一谓人不非间其父母昆弟。後汉书刘赵淳於等传序云:“孔子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言其孝皆合于道,莫可复间也。”(今本脱,依惠栋补注引。)集解引陈群说同。并谓不非间闵子也。汉书杜邺传,邺对曰:“善闵子骞守礼不苟,从亲所行,无非理者,故无可间也。”後汉书范升传,升奏记曰:“升闻子以人不间于其父母为孝。”注引论语,并云:“子骞子孝,化其父母兄弟,言人无非之者。”据此,则谓不非间其父母昆弟。闵子以孝烝烝,谕父母于道,纳昆弟于义,故人言无非其父母昆弟也。此盖汉儒相承古义,观此下文云云,则知仲任义同。自集解着陈群说,而此义泯灭,後儒莫闻。姚范援鹑堂笔记、惠栋九经古义、经义述闻、论语後录、论语补疏、论语稽求篇具表明斯义。虞舜大圣,隐藏骨肉之过,宜愈子骞。瞽叟与象,使舜治廪、浚井,意欲杀舜。注吉验篇。当见杀己之情,早谏豫止;既无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为。若,或也。何故使父与弟得成杀己之恶,使人闻非父弟,“闻”当作“间”。盼遂案:“闻”疑当为“闲”,字之误也。“间”亦“非”也。论语先进篇:“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集解:“陈群曰:‘人不得有非间之言。'”万世不灭?以虞舜不豫见,据上文例,“见”下疑脱“言之”二字。圣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请命。坛墠既设,筴祝已毕,不知天之许己与不,乃卜三龟。三龟皆吉。见金縢。注福虚、感类、死伪等篇。如圣人先知,周公当知天已许之,无为顿复卜三龟知。疑“顿”字衍。或“须”字之误。原无“为”字。“知”上又脱“乃”字。死伪篇述此事云:“不能知三王许己与否,须占三龟,乃知其实。”故此文谓若圣人先知,则无须复卜三龟乃知也。圣人不以独见立法,则更请命,秘藏不见。独见,谓周公知武王九龄之年未尽,宜不死也。郑玄亦有此义。感类篇云:“人命不可请,独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于金縢;不可复为,故掩而不见。”天意难知,盼遂案:“不”字疑涉上下文而衍。此文正申论圣人不能先知,故云周公见意难知,故卜而合兆。今衍一“不”字,则文义乖违矣。故卜而合兆,兆决心定,乃以从事。圣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于鲁,堂上不趋,晏子趋;授玉不跪,晏子跪。门人怪而问於孔子。孔子不知,问于晏子。晏子解之,孔子乃晓。韩诗外传四:“晏子聘鲁,上堂则趋,授玉则跪。子贡怪之,问孔子曰:‘晏子知礼乎?今者晏子来聘鲁,上堂则趋,授玉则跪,何也?'孔子曰:‘其有方矣。待其见我,我将问焉。'俄而晏子至,孔子问之。晏子对曰:‘夫上堂之礼,君行一,臣行二。今君行疾,臣敢不趋乎?今君之授币也,卑臣敢不跪乎?'孔子曰:‘善,礼中又有礼。赐寡使也,何足以识礼也?'”圣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陈贾问於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圣人。”“使管叔监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诸?”曰:“然。”“周公知其畔而使?不知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也,不亦宜乎?”见孟子公孙丑下篇。孟子,实事之人也,言周公之圣,处其下,处,度审也。不能知管叔之畔。圣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见论语先进篇。“亿”,邢疏本同。皇疏本、高丽本作“忆”。按:并当作“意”。意谓前识,无缘而妄意度也。下文“意贵贱之期,数得其时”,即释此文,字正作“意”,则知此作“亿”者,後人依邢疏本妄改也。下文“子贡亿数中”及问孔篇误同。汉书货殖传、隶续录汉陈度碑并作“意”。李觏集陈公燮字序:“夫子谓赐也,意则屡中。”本史记作“意”。盖汉时论语俱为“意”字。今弟子传“意”已作“亿”。余注率性、问孔篇。罪子贡善居积,意贵贱之期,数得其时,故货殖多,富比陶朱。然则圣人先知也,“也”犹“者”。子贡亿数中之类也。圣人据象兆,原物类,意而得之;其见变名物,博学而识之。巧商而善意,广见而多记,由微见较,若揆之今睹千载,盼遂案:吴承仕曰:“此文疑有脱误。”所谓智如渊海。孔子见窍睹微,思虑洞达,材智兼倍,强力不倦,超逾伦等耳!目非有达视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状也。“目”当作“自”。使圣人达视远见,洞听潜闻,与天地谈,与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谓神而先知,与人卓异。今耳目闻见,与人无别;遭事睹物,与人无异,差贤一等尔,何以谓神而卓绝?

  夫圣犹贤也,人之殊者谓之圣,则圣贤差小大之称,非绝殊之名也。何以明之?

  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吕氏春秋重言篇注“发,行。闻,知。”桓公怪之,问管仲曰:“与仲甫谋伐莒,未发,闻于国,其故何也?”吕氏春秋重言篇“未发”上有“谋”字。即此文所本。管仲曰:“国必有圣人也。”少顷,当东郭牙至,管子小匡篇、吕氏春秋重言篇、韩诗外传四,并作“东郭牙”。管子小问篇作“东郭邮”。说苑权谋篇作“东郭垂”。金楼子志怪篇作“东郭□”。按:说文我字解云:“从戈,从□。□,或说古垂字。”盖本名“垂”,“牙”为古垂字之误。“□”通作“垂”。“邮”为讹字。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云:“齐东郭牙,字垂。‘牙'读为‘圉'。尔雅:‘圉,垂也。'孙炎云:‘圉,国之四垂也。'”疑非确论。管仲曰:“此必是已。”乃令宾延而上之,分级而立。高诱曰:延,引。级,阶陛。管〔仲〕曰:“仲”字据钱、黄、王、崇文本补。盼遂案:“管”下应有一“仲”字,今脱。本篇例称管仲。“子邪,言伐莒?”管子、说苑作“子言伐莒者乎”。(说苑作“也”。)吕览同此。毕云:“文似倒而实顺。”朱校元本作“子言伐莒邪”。对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我不伐莒”,与上文“谋伐莒”义相背。当作“我不言伐莒”。管子小问篇、吕氏春秋重言篇、说苑权谋篇并有“言”字,是其证。对曰:“臣闻君子善谋,小人善意,臣窃意之。”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对曰:“臣闻君子有三色:欢然喜乐者,钟鼓之色;愁然清净者,衰絰之色;怫然充满,手足〔矜〕者,兵革之色。“怫然”与“手足”义不相属,“怫然充满”四字为句。孟子公孙丑篇注:“艴然,愠怒色也。”“怫”、“艴”字通。“怫然充满”与上文“欢然喜乐”、“愁然清净”句例同。“充满”据气色言。礼记乐记注:“愤,怒气充实也。”韩诗外传四:“猛厉充实,兵革之色也。”说苑权谋篇:“勃然充满者,此兵革之色也。”是当以“满”字句绝。“手足者”三字句,义不可通,当作“手足矜者”。仲任此文乃本吕览,彼文云:“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正有“矜”字,是其证。王念孙曰:“矜,犹奋也。言手足奋动也。”按:“手足矜”,犹乐记言“奋末”。郑注:“奋末,动使四支也。”管子小问篇作:“漻然充满,而手足拇动者,兵甲之色也。”动、矜义同,亦其证也。君口垂不噞,所言莒也;管子房玄龄注:“莒字两口,故二君开口相对,即知其言莒。”宋翔凤管子识误:“注说大非。管子小问篇云:‘口开而不阖,是言莒也。'吕氏春秋重言篇作‘君呿而不□,所言者莒也。'高诱注云:‘呿开,□闭。'按:莒字唇音,故言莒则开而不阖。说苑权谋篇作“吁而不吟”。吁亦用唇。论衡知实篇:“君口垂不噞,所言莒也。”凡出莒字,必口垂不噞。若齐、晋字用齿,鲁邪字用舌,惟言莒独异。”梁玉绳瞥记五曰:“字音有齿齶唇舌开合抵踧等别。周、秦以前,少所论及,兹乃见其一端。颜氏家训音辞篇曾举之。而房玄龄注:‘莒字两口,故二君开口相对,即知其言莒。'房注本尹知章伪讬,而此注甚谬。口开以音说,不以字形说,而‘莒'象脊骨之形,亦非从两‘口'。且但云‘两口相对',乃是‘吕'字,何以知其更从‘艹'耶?”晖按:“莒”字古音盖为开口呼,故口开不合,则知其言“莒”。颜氏家训音辞篇云:“北人之音,多以‘举'、‘莒'为‘矩',李季节曰:东郭邪望见桓公口开而不闭,知所言‘莒'。则‘矩'、‘莒'必不同呼。”其说是也。盼遂案:“噞”字不见於说文,唯徐铉定新附字有之,云:“喁噞,鱼口上见也。”然与此处文义不符。疑“噞”当为“□”之声借。管子小问篇载此事作“开而不阖”,吕氏春秋重言篇作“呿而不□”,说苑权谋篇作“吁而不吟”,颜氏家训音辞篇作“开而不闭”,诸书皆谓管仲张口言莒,此独称口垂不噞,故决斯为误也。又案:此四字或原作“口噞不垂”,与别家相同。後人或疑其与今读不合,(古读莒或侈口音,今读极闭口音,说本汪荣宝歌戈鱼虞模古读考及钱玄同附记。见北大国学季刊一卷二期。)而误颠乱之也。君举臂而指,所当又莒也。臣窃虞国小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夫管仲,上智之人也,其别物审事矣。“审事”二字当乙。云“国必有圣人”者,至诚谓国必有也。东郭牙至,云“此必是已”,谓东郭牙圣也。如贤与圣绝辈,管仲知时无十二圣之党,十二圣见骨相篇。当云“国必有贤者”,无为言“圣”也。谋未发而闻于国,管仲谓“国必有圣人”,是谓圣人先知也。及见东郭牙,云“此必是已”,谓贤者圣也。东郭牙知之审,是与圣人同也。

  客有见淳子髡于梁惠王者,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於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作“淳于先生”。下同。言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为言邪?”“为”犹“与”也。客谓髡。〔髡〕曰:“髡”字涉重文脱,当据史记增。“固也!吾前见王志在远,後见王志在音,史记两“王”字并重,疑此脱。“在远”,史作“在驱逐”。吾是以默然。”客具报。王大骇曰:“嗟呼!淳于生诚圣人也?前淳於生之来,人有献龙马者,寡人未及视,会生至。後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生至。寡人虽屏左右,私心在彼。”夫髡之见惠王在远与音也,“见”犹“知”也。虽汤、禹之察,不能过也。志在胸臆之中,藏匿不见,髡能知之。以髡等为圣,则髡圣人也;如以髡等非圣,则圣人之知,何以过髡之知惠王也?观色以窥心,皆有因缘以准的之。

  楚灵王会诸侯。郑子产曰:“鲁、邾、宋、卫不来。”及诸侯会,四国果不至。左昭四年传:“楚子问於子产曰:‘诸侯其来乎?'对曰:‘必来。不来者,其鲁、卫、曹、邾乎。曹畏宋,邾畏鲁,鲁、卫逼于齐而亲于晋,唯是不来。'夏,诸侯如楚,鲁、卫、曹、邾不会。”洪亮吉曰:“论衡引作‘鲁、邾、宋、卫不来',非。”史记楚世家云:“晋、宋、鲁、卫不往。”杭世骏考证:“春秋经;‘鲁昭四年夏,楚子、蔡侯、陈侯、郑伯、许男、徐子、滕子、顿子、胡子、沈子、小邾子、宋世子佐淮夷会于申。'此云‘宋不往',误。”赵尧为符玺御史,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且代君位。”其後尧果为御史大夫。见史记周昌传。集解孟康曰:“方与,县名。公,其号。”瓒曰:“方与县令也。”然则四国不至,子产原其理也;赵尧之为御史大夫,方与公睹其状也。原理睹状,处着方来,有以审之也。鲁人公孙臣,孝文皇帝时,上书言汉土德,其符黄龙当见。後黄龙见成纪。注验符篇。然则公孙臣知黄龙将出,案律历以处之也。

  贤圣之知事宜验矣。贤圣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术用数,或善商而巧意,盼遂案:“善商而巧意”或当是“善意而巧商”之误倒也。上文“巧商而善意,广见而多记”,又云“君子善谋,小人善意”,下文“东郭牙善意,以知国情;子贡善意,以得货利”,皆以善意、巧商各为骈词,知此文为误也。非圣人空知。神怪与圣贤,殊道异路也。圣贤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无神怪,故名号相贸易。故夫贤圣者,道德智能之号;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实异,质不得同;实钧,效不得殊。圣神号不等,故谓圣者不神,神者不圣。东郭牙善意,以知国情;子贡善意,以得货利。圣人之先知,子贡、东郭牙之徒也。与子贡、东郭同,则子贡、东郭之徒亦圣也。夫如是,圣贤之实同而名号殊,未必才相悬绝,智相兼倍也。

  太宰问于子贡曰:论语子罕篇释文引郑曰:“大宰是吴大宰嚭也。”集解孔曰:“或吴或宋未可分。”皇疏、论语稽求篇并从郑说。经学卮言谓当为宋大宰。四书释地谓是陈大宰嚭。“夫子圣者欤?何其多能也?”子贡曰:“故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程本依论语改“故”作“固”。宋本同此。将者,且也。不言已圣,言“且圣”者,以为孔子圣未就也。集解孔注训“将”为“大”。皇疏、邢疏、潜研堂答问、四书考异并因其说。李赓芸炳烛编:“北宋以前皆训‘将'为‘大',本尔雅释诂文。惟论衡知实篇训‘将'为‘且',集注本之。”孙经世经传释词补曰:“将,语中助词。‘固天纵之将圣',言天纵之圣也。论衡说,谬甚。”盼遂案:论语子罕篇孔安国注:“言天固纵大圣之德,又使多能也。”荀子尧问篇:“然则荀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亦谓“将圣”为“大圣。”皆与论衡说异。疑仲任引齐论语也。夫圣若为贤矣,“圣”上疑脱“为”字。治行厉操,操行未立,则谓“且贤”。今言“且圣”,圣可为之故也。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论语为政篇文。从知天命至耳顺,学就知明,成圣之验也。未五十、六十之时,未能知天命、至耳顺也,则谓之“且”矣。当子贡答太宰时,殆三十、四十之时也。

  魏昭王问于田诎曰:“寡人在东宫之时,吕氏春秋审应篇注:“东宫,世子也。”闻先生之议曰:‘为圣易。'有之乎?”田诎对曰:“臣之所学也。”吕览“学”作“举”,高注:“言有是言。”按:此文作“学”,不误。盖所据本不同。昭王曰:“然则先生圣乎?”田诎曰:“未有功而知其圣者,尧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後知其圣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诎未有功,而王问诎曰:‘若圣乎?'敢问王亦其尧乎?”夫圣可学为,故田诎谓之易。如卓与人殊,禀天性而自然,焉可学?而为之安能成?田诎之言“为易圣”,当作“为圣易”。盼遂案:“为易圣”三字,当倒作“为圣易”。此斥上文田诎为“圣易”之议也。论衡凡较正他人之语,皆远叠前文,此亦宜然。未必能成;田诎之言为易,朱校元本无“未必能成”以下十字,疑是。未必能是。盼遂案:“能成田诎之言为易未必能”凡十一字,疑当系衍文。此文本为田诎之言“为圣易”未必是,言“臣之所学”盖其实也,文义畅适,与上下相贯。若今书,便成两橛矣。言“臣之所学”,盖其实也。贤可学盼遂案:“贤”当为“圣”之误字。论正诘驳田诎“学圣易”之非,故此处全就圣人为说。兹独作“贤”,明为字误。为,“贤”下当有“圣”字。劳佚殊,故贤圣之号,仁智共之。子贡问於孔子:“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餍,而教不倦。”子贡曰:“学不餍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孔子既圣矣。”见孟子公孙丑上篇。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谓圣矣。孟子曰:“子夏、子游、子张得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骞、颜渊具体而微。”见同上。六子在其世,皆有圣人之才,或颇有而不具,颇,偏颇也。或备有而不明,然皆称圣人,圣人可勉成也。孟子又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已则已,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之圣人也。”见同上。又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之者,莫不兴起,非圣而若是乎?“而”读作“能”。而况亲炙之乎?”见孟子尽心下篇。“顽夫廉”,钱大昕谓当作“贪夫廉”。说见率性篇。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圣人”者,贤圣同类,可以共一称也。宰予曰:“以予观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见孟子公孙丑上篇。孔子圣,宜言“圣於尧、舜”,而言“贤”者,圣贤相出入,故其名称相贸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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