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
曰:「將之衛。」
曰:「奚為焉?」
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所行,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无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迹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无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語譯】顏回去見仲尼,向他辭行。
仲尼問:「到何處去?」
顏回說:「將到衛國去。」
仲尼問:「去做什麼?」
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少壯威猛,行為專斷。輕率處理國事,還不知道自己的過錯;輕易用兵不體恤人民的性命,死的人都積滿國中的山澤了,就像草芥一樣,人民真是無所依歸了。我曾聽夫子說過:『邦治之國可以離去,危亂之國可以前往,就好像醫生的門前有很多病人。』願以所聞的,思考如何去實行,希望這個國家可以免於疾苦吧!」
仲尼說:「唉!你去了恐怕會遭到殺害吧!道是不宜繁雜,繁雜就會多事,多事就會心擾,心擾就會起憂患,憂患一來就不可救了。古時候的至人,是先充實自己,然後才去救助他人,自己都還站不穩,哪裡還有閒暇去管暴人的行為呢!
而且你知道德之所以流蕩失真,而智之所以橫出逾分的原因嗎?德流蕩失真是由於好名,智橫出逾分是由於爭勝。所謂名,是相互傾軋的工具;所謂智,是相互鬥爭的器物。這二者都是兇器,是不可盡行於世的。
而且德性純厚信行確實,還不能達到讓別人瞭解,即使不和人爭名,還是無法達到讓別人明白。而強以仁義規矩的言論在暴人面前誇耀,這是以別人的過惡來顯揚自己的美德,暴人會認為這是害人。害人的人,別人必定反過來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害了!再說如果衛君悅愛賢人憎惡不肖,又何必用你來求和別人不同呢?你只有不諫言爭辯,不然衛國君必然趁著人君之勢與你鬥起辯才。而這時候你的眼目會眩惑,容色會平和,口裡只顧營救自己,容貌已因害怕而順從,內心無主已而聽從他的意見。這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這叫作增益彼勢。一旦開始順從,以後就無窮盡了,如果他不相信厚言諫諍,那你必定死在暴人面前了。
況且從前夏桀殺關逢龍,商紂殺王子比干,是他們都修其身,以臣下之位愛養人君之民,這是以下拂逆了上,所以人君因他們的修身愛民而陷害他們,這就是好名的結果。從前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這三國的國土化為廢墟,人民變成鬼厲,國君遭殺戮,這是因為他們不斷用兵,貪利不已的結果。這些都是求名好利的下場。你難道沒聽說過嗎?名利這東西,連聖人都無法戰勝,何況是你呢!雖然如此,你必然有什麼辦法,試說給我聽聽看。」
顏回說:「外表端正而內心謙虛,勉力行事而專心一致,這樣可以嗎?」
仲尼說:「唉!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跋扈、驕氣橫溢,喜怒無常,平常人都不敢違逆他,且抑挫別人對他的忠諫,以求自己內心的快意。這種人每日用小德漸漸感化他都不成,何況大德的規勸哩!他固執己見而不化,表面雖然附和,內心根本不會去考慮,你的方法有什麼用呢?」
顏回說:「那麼我內心誠直而外形委曲,引用成說上比於古呢。所謂內心誠直,是指與自然同類,與自然同類的人,知道國君與我都是稟受於天然,所以我所說的話何必求人稱善,何必在乎別人指責不善呢?若是如此,人稱之赤子之心,這就叫作與自然同類。所謂外形委曲,是指和一般人同類,執笏跪拜曲躬答禮,是為人臣的禮節,大家都這麼做,我敢不這麼做嗎?做眾人所做的,別人也無從指責,這就叫作與一般人同類。所謂引用成說上比於古,是指和古人同類。我所引用的雖然是說教,但這些指責都是有根據的,是古時候就有的,不是從我開始才有的。像這樣,雖然言語直率也不會遭人詬病,這就叫作與古人同類。若是這樣可以嗎?」
仲尼說:「不可!這怎麼可以!太多方法並不妥當,這些方法雖然固陋,倒也可免於罪責。雖然如此,不過是止於此而已,怎能夠感化他呢!你太師心自用執著於自己成見了。」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方法了,請問有什麼方法?」
仲尼說:「你先齋戒,我再告訴你吧!有了成見之心去諍諫,怎會容易呢?如果很容易,就不合於自然的道理。」
顏回說:「我家裡貧窮,不喝酒不吃葷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子,可以算是齋戒嗎?」
仲尼說:「這是祭祀的齋戒,不是心的齋戒。」
顏回說:「請問什麼是心的齋戒?」
仲尼說:「你心志要專一,不要用耳去聽,而要用心去聽;不要用心去聽,而要用氣去聽。耳的作用止於聆聽,心的作用止於符合。而氣呢,是虛空而能容納萬物的。心能虛空,道理自然相合。這虛空的心,就是心齋。」
顏回說:「我沒聽到心齋這道理時,實在有我;聽到心齋的道理時,頓然忘了有我。這樣可算是虛空的心嗎?」
夫子說:「盡於此了。我告訴你,如果到了衛國能不為名利所動,衛君能聽進你的話就說,不能聽進就不要說。不由門路營求,不獨樹招搖,心靈凝聚為一,處事寄託於不得已,這樣就差不多了。不走路還容易,不藉地而行就難了。順人情而行容易造假,順自然而行就難造假。只聽過有翅膀能飛的,沒聽過無翅膀可以飛的;只聽過用心智去求得知識的,沒聽過不用心智去求得知識的。觀照那空明之境,虛空之室能生出光明來,這就是吉祥所聚集止處。如果無法止住,就是形坐而心馳。如果使耳目內通而外任於心智,連鬼神都會來依附,何況是人呢!如是萬物都會感化,是為堯舜的樞紐,伏羲几蘧的行為依據,何況那眾人呢!」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交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鬬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厲心。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語譯】葉公子高將出使到齊國,問仲尼說:「楚王派遣我的使命是很重大的,齊國對待使者,實是表面恭敬而內心傲慢不應急求。普通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何況是諸侯呢!我非常的害怕。夫子曾對我說:『凡事無論大小,沒有不依道而美滿達成。事如果不成,必定會遭受國君的懲罰;事如果成了,則會陰陽失調而患病。成或不成都能無有災患,只有盛德的人才做的到。』我平日是食粗食不求精美,廚子們也無怕熱求清涼的人。現在我早上受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的內心實在焦灼啊!我現在尚未出使成敗都不知,就已經陰陽失調而患病了;事若不成,必定遭受到國君的懲罰,這是兩種災患。做人臣的實在承受不了,夫子可有方法教教我吧!」
仲尼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個是命,一個是義。子女愛父母,是命,這是天生的心性無法解釋的;臣子事君主,是義,沒有一個地方沒有君主的,這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所謂足以為戒的大法。所以子女奉養父母,無論什麼境地都使他們安適,這是孝的極至了;臣子事君主,無論何事都能安然處之,這是忠的極點了;自修其心性,不受喜怒哀樂的影響,明知無可奈何還能安之若命,這就是德的極點了。做人臣子的,固然有不得已的情事。但行事若致命盡情而忘自身之處境,哪裡還會有貪生怕死的念頭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我再告訴你我所聽到的:大凡近國相交必維繫於信,遠國相交必忠實於言,言語必需有人傳達。傳達兩國國君的喜怒言詞,是天下最難的事情。兩國國君喜悅之詞必添加許多美好之語,兩國國君忿怒之詞必添加許多厭惡之語。凡過度添加的話就失真了,失真信用就沒了,沒信用那傳話的人就遭殃了。所以古語說:『傳人之常情,不要傳過度之言,那麼幾乎可以保全自己了。』
再說那以技巧鬥力的人,剛開始都明鬥,後來就常使陰謀,太過分時就多詭計了;以禮飲酒的人,開始都守規矩,後來就常醉亂,太過分時就多放蕩狂樂了。任何事都是這樣,剛開始互相見諒,到最後常互相欺詐;事情一開始很簡單,到最後就變複雜了。
語言,如同風波;傳達語言者,有得有失。風波容易動蕩,得失容易產生危難。所以忿怒沒有別的原因,是巧言偏辭而來的。困獸臨死時會咆哮亂吼,呼吸急促,於是產生了噬人的狠戾之心。逼迫太甚於人,別人必起不良之心來報復,而他自己還不知道為什麼。如果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的原故,誰還會知道他最後會如何呢!所以古語說:『不要改變使令,不要強求成功,過度就超溢了。』改變使令強求事成都會壞事,成就一件美事需要長久的時間,做成一件壞事就後悔不及了,可以不謹慎的嘛!
且順應萬物以悠遊自在,寄託不得已以養心中精氣,這就是至好了。何必作意去報效國君呢!不如真實率情任於天命,這已經是很難的了。」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蚉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語譯】顏闔將去當衛靈公太子的師傅,而請教於蘧伯玉說:「現在有一個人,天性殘酷好殺。如果不以法度約束他,則會危害國家;如果以法度約束他,則會危害吾身。他的聰明可以知道人的過錯,而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過錯。像這樣,我該怎麼辦?」
蘧伯玉說:「你問的好,要警戒,要謹慎,首先你要立得穩。外表不如遷就,內心不如誘導。雖然如此,這二者還是有憂患。遷就不要太過度,誘導不要太顯露。外貌遷就過度,就會顛覆滅亡,會崩塌跌倒。內心誘導太顯露,他會以為你是為聲名,會招來災禍。他如果像嬰兒一樣天真,你也隨著他像嬰兒一樣天真;他如果無分寸界限,你也隨著他無分寸界限;他如果沒有拘束,你也隨著他沒有拘束。這樣引導他,慢慢進入正途而無過失。
你不知道那螳螂嗎?奮力舉起臂去擋車輪,不知道自己無法勝任,這是自以為才高的原故。小心啊!謹慎啊!如果你屢次誇耀自己的長處去觸犯他,就危險了。
你不知道那養虎的人嗎?不敢拿活物餵牠,為的是怕牠撲殺之時,會激起牠殘殺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餵牠,是怕牠撕裂食物時,會激起牠殘殺的天性。知道牠飢飽的時刻,順應牠喜怒的性情。虎與人是異類而能馴服於養牠的人,是因為順從牠的性情;之所以會傷人,是因為違逆了牠的性子。
愛馬的人,以竹筐接馬糞,以盛水器接馬尿。剛好有蚊虻附著在馬背上,而愛馬人出其不意的拍打,馬就會驚怒而咬斷啣勒,毀壞頭胸的絡轡。本意是出於愛而結果是適得其反,能不謹慎的嘛!」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語譯】有個叫石的匠人到齊國去,到了曲轅,看到一棵為社神的櫟樹。其大可遮蔽數千頭牛,量它的樹幹有百圍粗,樹高到山頭,七、八十尺以上才生枝,可以造船的旁枝有十幾枝。觀看的人像市集一樣多,匠石看都不看,直往前走。他的弟子在那看飽後,追上匠石,問說:「自從我作木匠追隨夫子以來,未曾見過如此的美材。先生一眼都不肯看,直往前走,為什麼?」
匠石說:「算了吧,不要再說了。這是無用的散木,用它造船會沉沒,用它做棺槨很快會腐朽,用它做器具很快就會毀壞,用它做門戶會流漿汁,用它做樑柱會生蟲蠹。這是不材之木,沒有什麼可用的,所以才能如此長壽。」
匠石回家後,夢見櫟樹對他說:「你拿什麼和我相比呢?拿我和有用之材相比嗎?柤梨橘柚,果瓜之類,果實熟了就遭人剝落,剝落就被扭折;大枝被折斷,小枝被牽落。這就是因它們的材美而苦了自己的生命,所以無法享盡天年而中途就夭折了,這是因自己顯露材美而招來世俗的打擊。萬物沒有不是這樣的。我求無所可用已經很久了,幾乎被砍死,到現在我才因無所可用而保全自己,這正是我的大用。若也使我有用,我得以長這麼大嗎?再說你和我都是物,為何要拿我和有用之木相比呢?你已經是將死的散人,又如何知道散木呢!」
匠石醒來後告訴他弟子這個夢,弟子說:「它既求取無用,為何還要做社樹呢?」
匠石說:「閉嘴,你不要說了。它也不過寄生於社,使那些不知道的人辱罵它。不做社神,不就遭到砍伐了嘛!況且它保全自己的方法與眾不同,如果以常理來審度它,不是相差太遠了嘛!」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語譯】南伯子綦到商之丘遊玩,看到一棵大樹,與眾樹不同,千乘的車馬,都可隱庇於樹蔭之下。子綦說:「這是什麼木啊?此木定有奇特的材質吧!」抬起頭看它的細枝,卻是彎曲而不能做棟樑;低下頭去看它的大樹幹,則木紋疏散不密無法做棺槨;舔它的葉子,結果口爛成傷;嗅嗅它,結果使人狂醉,三天都醒不過來。
子綦說:「這果然是不材之木了,所以才能長成這麼大。唉!神人也是這樣顯示自己的不材嘛。
宋國有個荊氏地方,適合種楸、柏、桑樹。一兩手能握粗的,就被做繫猴子木橛的人把它砍了;三、四圍粗的,就被做高樓大廈棟樑的人把它砍了;七、八圍粗的,就被富貴人家砍去做棺木。所以這些樹木無法享盡天年,中途就被斧頭砍死了,這都是有用之材的禍患。所以古時祈福禳罪的祭祀,凡是白額的牛和鼻孔上翻的豬,以及患有痔病的人,是不可以祭河神。這都是巫祝所知道的,認為那是不吉祥的。這卻是神人所以為最大吉祥的。」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脇。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語譯】有一個叫支離疏的人,臉頰藏於肚臍之下,肩膀高過於頭頂,髮髻朝於天,五臟脈管向上,兩條大腿和肋骨相併。替人縫衣洗服,足以養活自己;替人簸米篩糠,所得足以十個人食用。政府徵兵時,支離大搖大擺遊於其間;政府徵伕時,支離因殘廢而免除勞役;政府賑濟貧病時,支離可以領三鐘米和十綑柴。以支離這樣形體不全的人,還可以養活自身,享盡天年,又何況那忘德的人啊!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郤曲郤曲,無傷吾足。」
【語譯】孔子到楚國,楚國狂人接輿經過門前唱著:「鳳啊!鳳啊!,為何你的德性衰敗呢!來世是不可期待,往世是不可追回。天下有道,聖人成其大功;天下無道,聖人保其生命。當今之時,只能求其避免刑害。福輕於羽毛,卻不知摘取;禍重於大地,卻不知躲避。算了吧!算了吧!在人前示以德性。危險啊!危險啊!在地上畫跡而行。荊棘荊棘,不要傷了我的行跡;轉彎吧!轉彎吧!不要傷了我的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語譯】山木成斧柄自招砍伐,膏油成火自取煎熬。桂樹可以吃,所以遭砍伐;漆樹可以用,所以被割裂。人們都知有用的用處,而不知無用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