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她,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妳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妳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她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給。妳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鳳姐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哪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止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姪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鬚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妳來,不過商議商議,妳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妳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妳倒說我不勸,妳還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出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面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哪裡信得?我竟是個獃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得知道。」邢夫人見她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她道:「誰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她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她,她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攔不住她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妳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識見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得她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她依了,便沒得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使她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她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來做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裡去,從後房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看看妳扎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進來接她手內的針線,看了一看,只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她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搯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妳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妳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兒女,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妳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妳去,收在屋裡。妳不比外頭新買新討的,妳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做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妳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的』,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妳如今這一來,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這些嫌妳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她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她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妳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她這般,便又說道:「難道妳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真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妳跟我們去,妳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妳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妳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妳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妳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稔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保管妳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笑道:「想必妳有老子娘,妳自己不肯說話,怕臊,妳等他們問妳呢?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妳,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房中來。
鳳姐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的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看罷了。」鳳姐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妳們,豈不臉上不好看。妳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妳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妳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與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中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她的,不如躲了,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妳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於她。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只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雲,連上妳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妳們。這話我先放在妳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妳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人,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妳既不願意,我教妳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妳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妳還說呢!前兒妳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妳們當做正經人,告訴妳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妳們倒替換著取笑兒,妳們自以為都有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妳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她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姐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妳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妳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妳是知道的。雖然妳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妳怎麼樣,難道妳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總到了至急為難,我了剪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回子怎麼樣?妳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找我老子娘去。我看她南京找去!」平兒道:「妳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著的。現在還有妳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妳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她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妳的爹娘,一定和妳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她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妳跟了我來,我和妳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她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麼話?妳說罷。」她嫂子笑道:「妳跟我來,到那裡告訴妳,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妳說的那話?」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妳,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妳快夾著妳那口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爺;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她。她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妳也好說,不犯著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妳,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麼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妳倒別說這話,她也並不是說我們,妳倒別拉三扯四的。妳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她罵的人自由她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她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妳們兩個。幸虧妳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她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她一回,方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妳在那裡藏著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妳。」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她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妳從那裡來了。我一閃,妳也沒看見。後來她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妳兩個說話來了,誰知妳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妳?妳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哪裡來著?」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妳走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妳。看妳揚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只等妳到了跟前,嚇妳一跳的。後來見妳也藏藏躲躲,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她兩個,所以我就遶到妳身後。妳出去,我就躲在妳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未可知。」寶玉道:「這個再沒有了。」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因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她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她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她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她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她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她。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她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量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她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忙道:「妳不該嘴巴子打她回來?我一出了門,她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她,她必定也幫說什麼來?」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她,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自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她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她來幫個忙兒。」丰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她有事呢。』」鳳姐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帳!沒天理的囚攮!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嚇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么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她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她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她,又許她怎麼體面,怎麼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說與你,叫你女人向她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來,以後誰敢收她?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來!若不然時叫她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間鴛鴦。你們說了,她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她,她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已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得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她嫂子即刻帶了她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姐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鴛鴦看見,忙拉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她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她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鴛鴦這話,早帶了姐妹們出去了。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姐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
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妳這個姐姐,她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她。」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陪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是!」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妳帶了去罷。」鳳姐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妳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妳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對『燒糊了的子』,和她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