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姓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兒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又因年近歲逼,諸物煩雜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回,共有八個廿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親成房的,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粧濃飾。眾人見她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現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與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頭發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柳湘蓮遁臨空門,又聞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鳳姐逼死,又兼柳五兒自那夜監禁之後,病越重了,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仲之病,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得外間屋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拉拉罷,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芳官那裡胳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長襖,出來一瞧,只見她三人被縟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蔥綠杭綢小襖,紅紬子小衣兒,披著頭髮,騎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來撓妳們。」說著,也上床來胳肢晴雯。晴雯怕癢,笑的忙丟下芳官,來和寶玉對抓,芳官趁勢將晴雯按倒。襲人看他四人滾在一處,倒好笑,因說道:「仔細凍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罷!」
忽見碧月進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絹子忘了去,不知可在這裡沒有?」春燕忙應道:「有。我在地上撿起來,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剛晾著,還沒有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處。」寶玉笑道:「妳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玩?」碧月道:「我們奶奶不玩,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冷冷清清的了。兩個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更才冷清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只去了一個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個雲姑娘落了單了。」正說著,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梳洗出去。
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道:「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一個人作興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發達。如今恰好萬物逢春,咱們重新整理起這個社來,自然要有生趣了。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做桃花社,豈不大妙呢?」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社。」說著,一齊站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寫著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粧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榭榭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痴痴呆呆,竟要滾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拭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作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的稿子了。」寶琴笑道:「現在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寶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等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
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黛玉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妳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飯畢,又陪著入園中來遊玩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合家皆有壽禮,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去。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她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少不得都要陪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日。
這日,眾姐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唸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將侄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了五月間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並請眾甥男甥女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兒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好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了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還是第二件,到那時縱然你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哪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了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統共數了一數,才有五百六十幾篇。這二三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明日起把別的心先都收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過去。」寶玉聽了,忙著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過,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睡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
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說,十分歡喜,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唸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遂到王夫人屋裡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唸唸,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探春、寶釵等都笑說:「太太不用著急,書雖替不得他,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兒就完了,一則老爺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王夫人聽說,點頭而笑。
原來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一向分心,到臨期自然要吃虧的。因此自己只裝不耐煩,把詩社更不提起。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這日正算著再得幾十篇,也就搪得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捲東西。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是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向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接著湘雲、寶琴二人皆都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可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糟蹋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賬濟回來。如此算去,至秋後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在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時值暮春之際,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詞,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給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得很!又新鮮,又有趣兒。」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妳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也倒是。」湘雲道:「咱們趁今日天氣好,為什麼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這裡二人便擬了「柳絮」為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粘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縐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也忙寫出來。寶釵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兒這香怎麼這麼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雖作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盡了。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探春聽說,忙寫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歌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算不得。」說著,看黛玉的,是一闋《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做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道:「到底是她聲調悲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因看這一闋《臨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麼罰?」李紈道:「不用忙,這定要重重的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子們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稍上了。」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的,斷了線,咱們拿下它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嫣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她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她有這個不成?二爺也太死心眼兒了!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笑道:「紫鵑也太小氣了,妳們一般有的,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個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丫頭們搬高墩,綑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矍子來。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妳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妳去把妳們的拿來也放放。」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也罷,把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矍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了,丫頭子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紅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一時風緊,眾丫鬟都用絹子墊著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矍子一鬆,只聽「豁刺刺」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道:「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箏飄飄搖搖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再展眼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唸唸書,悶了也出來和姐妹們玩笑半天,或往瀟湘館去閒話一回。眾姐妹都知道他功課虧欠,大家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賈政回來寶玉受氣,每每推睡,不大兜攬他,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做些功課。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叫寶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