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話說當下方臘殿前啟奏,願領兵出洞征戰的,正是東床駙馬主爵都尉柯引。方臘見奏,不勝之喜。柯駙馬當下同領南兵,帶了雲璧奉尉,披掛上馬出師。方臘將自己金甲錦袍,賜與駙馬,又選一騎好馬,叫他出戰。那柯駙馬與同皇侄方傑,引領洞中護御軍兵一萬人馬,駕前上將二十餘員,出到幫源洞口,列成陣勢。
卻說宋江軍馬困住洞口,已教將佐分調守護。宋江在陣中,因見手下弟兄,三停內折了二停,方臘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戰,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只聽得前軍報來說:「洞中有軍馬出來交戰。」宋江、盧俊義見報,急令諸將上馬,引軍出戰,擺開陣勢,看南軍陣裡,當先是柯駙馬出戰。宋江軍中,誰不認得是柴進?宋江便令花榮出馬迎敵。花榮得令,便橫鎗躍馬,出到陣前,高聲喝問:「你那廝是甚人,敢助反賊,與吾大兵敵對?我若拿住你時,碎屍萬段,骨肉為泥!好好下馬受降,免汝一命!」柯駙馬答道:「我乃山東柯引,誰不聞我大名?量你這廝們,是梁山泊一夥強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們手段?我直把你們殺盡,克復城池,是吾之願!」宋江與盧俊義在馬上聽了,尋思柴進口裡說的話,知他心裡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進」字改作「引」字,「引」即是「進」也。吳用道:「且看花榮與他迎敵。」當下花榮挺鎗躍馬,來戰柯引。兩馬相交,二般軍器並舉。兩將鬥到間深裡,絞做一團,扭做一塊。柴進低低道:「兄長可且詐敗,來日議事。」花榮聽了,略戰三合,撥回馬便走。柯引喝道:「敗將,吾不趕你!別有了得的,叫他出來,和俺交戰!」花榮跑馬回陣,對宋江、盧俊義說知就裡。
吳用道:「再叫關勝出戰交鋒。」當時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飛馬出戰,大喝道:「山東小將,敢與吾敵?」那柯駙馬挺鎗,便來迎敵。兩個交鋒,全無懼怯。二將鬥不到五合,關勝也詐敗佯輸,走回本陣。柯駙馬不趕,只在陣前大喝:「宋兵敢有強將出來,與吾對敵?」宋江再叫朱仝出陣,與柴進交鋒。往來廝殺,只瞞眾軍。兩個鬥不過五、七合,朱仝詐敗而走。柴進趕來虛搠一鎗,朱仝棄馬跑歸本陣,南軍先搶得這匹好馬。柯駙馬招動南軍,搶殺過來,宋江急令諸將引軍退去十里下寨。柯駙馬引軍追趕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報知方臘,說道:「柯駙馬如此英雄,戰退宋兵,連勝三將。宋江等又折一陣,殺退十里。」方臘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駙馬卸了戎裝披掛,請入後宮賜坐。親捧金盃,滿勸柯駙馬道:「不想駙馬有此文武雙全!寡人只道賢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傑,不致折許多州郡。煩望駙馬大展奇才,立誅賊將,重興基業,與寡人共享太平無窮之富貴。」柯引奏道:「主上放心!為臣子當以盡心報效,同興國祚。明日謹請聖上登山,看柯引廝殺,立斬宋江等輩。」方臘見奏,心中大喜,當夜宴至更深,各還宮中去了。次早,方臘設朝,叫洞中敲牛宰馬,令三軍都飽食已了,各自披掛上馬,出到幫源洞口,搖旗發喊,擂鼓搦戰。方臘卻領引內侍近臣,登幫源洞山頂,看柯駙馬廝殺。
且說宋江當日傳令,分付諸將:「今日廝殺,非比他時,正在要緊之際。汝等軍將,各各用心,擒獲賊首方臘,休得殺害。你眾軍士,只看南軍陣上柴進回馬引領,就便殺入洞中,并力追捉方臘,不可違誤!」三軍諸將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劍拔鎗,都要擄掠洞中金帛,盡要活捉方臘,建功請賞。當時宋江諸將,都到洞前,把軍馬擺開,列成陣勢。只見南兵陣上,柯駙馬立在門旗之下,正待要出戰,只見皇侄方傑立馬橫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騎,看方某先斬宋兵一將,然後都尉出馬,用兵對敵。」宋兵望見燕青跟在柴進後頭,眾將皆喜道:「今日計必成矣!」各人自行準備。
且說皇侄方傑,爭先縱馬搦戰。宋江陣上,關勝出馬,舞起青龍刀,來與方傑對敵。兩將交馬,一往一來。一翻一覆,戰不過十數合,宋江又遣花榮出陣,共戰方傑。方傑見二將來夾攻,全無懼怯,力敵二將。又戰數合,雖然難見輸贏,也只辦得遮攔躲避。宋江隊裡,再差李應、朱仝驟馬出陣,并力追殺。方傑見四將來夾攻,方才撥回馬頭,望本陣中便走。柯駙馬卻在門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將關勝、花榮、朱仝、李應四將趕過來。柯駙馬便挺起手中鐵鎗奔來,直取方傑。方傑見頭勢不好,急下馬逃命時,措手不及,早被柴進一鎗戳著。背後雲奉尉燕青趕上一刀,殺了方傑。南軍眾將驚得呆了,各自逃生,柯駙馬大叫:「我非柯引,吾乃柴進,宋先鋒部下正將小旋風的便是!隨行雲奉尉,即是浪子燕青。今者已知得洞中內外備細。若有人活捉得方臘的,高官任做,細馬揀騎。三軍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斬首!」回身引領四將,招起大軍,殺入洞中。方臘領著內侍近臣,在幫源洞頂上,看見殺了方傑,三軍潰亂,情知事急,一腳踢翻了金交椅,便望深山中奔走。宋江領起大隊軍馬,分開五路,殺入洞來,爭捉方臘,不想已被方臘逃去,止拿得侍從人員。燕青搶入洞中,叫了數個心腹伴當,去那庫裡,擄了兩擔金珠細軟出來,就內宮禁苑,放起火來。柴進殺入東宮時,那金芝公主自縊身死。柴進見了,就連宮苑燒化,以下細人,放其各自逃生。眾軍將都入正宮,殺盡嬪妃綵女、親軍侍御、皇親國戚,都擄掠了方臘內宮金帛。宋江大縱軍將,入宮搜尋方臘。
卻說阮小七殺入內苑深宮裡面,搜出一箱,卻是方臘偽造的天平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珪、無憂履。阮小七看見上面都是珍珠異寶,龍鳳錦文,心裡想道:「這是方臘穿的,我便著一著,也不打緊。」便把袞龍袍穿了,繫上碧玉帶,著了無憂履,戴起平天冠,卻把白玉珪插放懷裡,跳上馬,手執鞭,跑出宮前。三軍眾將,只道是方臘,一齊鬧動,搶將攏來看時,卻是阮小七,眾皆大笑。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騎著馬東走西走,看那眾將多軍搶擄。正在那裡鬧動,早有童樞密帶來的大將王稟、趙譚入洞助戰。聽得三軍鬧嚷,只說拿得方臘,逕來爭功。卻見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著天平冠,在那裡嬉笑。王稟、趙譚罵道:「你這廝莫非要學方臘,做這等樣子!」阮小七大怒,指著王稟、趙譚道:「你這兩個,直得甚鳥!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時,你這兩個驢馬頭,早被方臘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眾將弟兄成了功勞,你們顛倒來欺負!朝廷不知備細,只道是兩員大將來協助成功。」王稟、趙譚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併。當時阮小七奪了小校鎗,便奔上來戳王稟。呼延灼看見,急飛馬來隔開,已自有軍校報知宋江。飛馬到來,見阮小七穿著御衣服,宋江、吳用喝下馬來,剝下違禁衣服,丟去一邊。宋江陪話解勸。王稟、趙譚二人雖被宋江並眾將勸和了,只是記恨於心。
當日幫源洞中,殺的屍橫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鑑所載,斬殺方臘蠻兵二萬餘級。當下宋江傳令,教四下舉火,監臨燒燬宮殿。龍樓鳳閣,內苑深宮,珠軒翠屋,盡皆焚化。有詩為證:
黃屋朱軒半入雲,塗膏釁血自訢訢。若還天意容奢侈,瓊室阿房可不焚。
當時宋江等眾將監看燒燬已了,引軍都來洞口屯駐,下了寨柵,計點生擒人數,只有賊首方臘未曾獲得。傳下將令,教軍將沿山搜捉。告示鄉民,但有人拿得方臘者,奏聞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隨即給賞。
卻說方臘從幫源洞山頂落路而走,便望深山曠野,透嶺穿林,脫了赭黃袍,丟去金花幞頭,脫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連夜退過五座山頭,走到一處山凹邊,見一個草菴,嵌在山凹裡。方臘肚中飢餓,卻待正要去茅菴內尋討些飯吃,只松樹背後轉出一個胖大和尚來,一禪杖打翻,便取條繩索綁了。那和尚不是別人,是花和尚魯智深。拿了方臘,帶到草菴中,取了些飯吃,正解出山來,卻好迎著搜山的軍健,一同綁住捉來見宋先鋒。宋江見拿得方臘,大喜,便問道:「吾師,你卻如何正等得這賊首著?」魯智深道:「洒家自從在烏龍嶺上萬松林裡廝殺,追趕夏侯成入深山裡去,被洒家殺了貪戰賊兵,直趕入亂山深處。迷跡失徑,迤邐隨路尋去,正到曠野琳琅山內,忽遇一個老僧,引領洒家到此處茅菴中,囑付道:『柴米菜蔬都有,只在此間等候,但見個長大漢從松林深處來,你便捉住。』夜來望見山前火起,小僧看了一夜,又不知此間山徑路數是何處。今早正見這賊爬過山來,因此,俺一禪杖打翻,就捉來綁,不想正是方臘!」宋江又問道:「那一個老僧,今在何處?」魯智深道:「那個老僧,自引小僧到茅菴裡,分付了柴米出來,竟不知投何處去了。」宋江道:「那和尚眼見得是聖僧羅漢,如此顯靈,令吾師成此大功,回京奏聞朝廷,可以還俗為官,在京師圖個蔭子封妻,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魯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淨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宋江道:「吾師既不肯還俗,便到京師去住持一個名山大剎,為一僧首,也光顯宗風,亦報答得父母。」智深聽了,搖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屍首,便是強了。」宋江聽罷,默上心來,各不喜歡。點本部下將佐,俱已數足,叫將方臘陷車盛了,解上東京,面見天子,催起三軍,帶領諸將,離了幫源洞清溪縣,都回睦州。
卻說張招討會集劉都督,童樞密,從、耿二參謀,都在睦州聚齊,合兵一處,屯駐軍馬。見說宋江獲了大功,拿住方臘,解來睦州,眾官都來慶賀。宋江等諸將參拜已了,張招討道:「已知將軍邊塞勞苦,損折弟兄。今已全功,實為萬幸。」宋江再拜泣涕道:「當初小將等一百八人,破遼還京,都不曾損了一個。誰想首先去了公孫勝,京師已留下數人。克復揚州,渡大江,怎知十停去七!今日宋江雖存,有何面目,再見山東父老,故鄉親戚?」張招討道:「先鋒休如此說!自古道:『貧富貴賤,宿生所載;壽夭短長,人生分定。』常言道:『有福人送無福人。」何以損折將佐為恥!今日功成名顯,朝廷知道,必當重用。封官賜爵,光顯門閭,衣錦還鄉,誰不稱羨!閑事不須掛意,只顧收拾回軍。」宋江拜謝了總兵等官,自來號令諸將。張招討已傳下軍令,教把生擒到賊徒偽官等眾,除留方臘另行解赴東京,其餘從賊,都就睦州市曹,斬首施行。所有未收去處,衢、婺等縣,賊役贓官,得知方臘已被擒獲,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張招討盡皆准首,復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其餘隨從賊徒,不傷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復為鄉民,撥還產業田園。克復州縣已了,各調守禦官軍,護境安民,不在話下。
再說張招討眾官,都在睦州設太平宴,慶賀眾將官僚,賞勞三軍將校,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各各準備行裝,陸續登程。
且說先鋒使宋江思念亡過眾將,灑然淚下,不想患病在杭州張橫、穆弘等六人,朱富、穆春看視,共是八人在彼。後亦各患病身死,只留得楊林、穆春到來,隨軍征進。想起諸將勞苦,今日太平,當以超度,便就睦州宮觀淨處,楊起長旛,修設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羅天大醮,追薦前亡後化列位偏正將佐已了。次日,椎牛宰馬,致備牲醴,與同軍師吳用等眾將,俱到烏龍神廟裡,焚帛享祭烏龍大王,謝祈龍君護佑之恩。回至寨中,所有部下正偏將佐陣亡之人,收得屍骸者,俱令各自安葬已了。
宋江與盧俊義收拾軍馬將校人員,隨張招討回杭州,聽候聖旨,班師回京。眾多將佐功勞,俱各造冊,上了文簿,進呈御前。先寫表章,申奏天子。三軍齊備,陸續起程。宋江看了部下正偏將佐,只剩得三十六員回軍。那三十六人是:
「呼保義」宋江 「玉麒麟」盧俊義 「智多星」吳用
「大刀」關勝 「豹子頭」林沖 「雙鞭」呼延灼
「小李廣」花榮 「小旋風」柴進 「撲天鵰」李應
「美髯公」朱仝 「花和尚」魯智深 「行者」武松
「神行太保」戴宗 「黑旋風」李逵 「病關索」楊雄
「混江龍」李俊 「活閻羅」阮小七 「浪子」燕青
「神機軍師」朱武 「鎮三山」黃信 「病尉遲」孫立
「混世魔王」樊瑞 「轟天雷」凌振 「鐵面孔目」裴宣
「神算子」蔣敬 「鬼臉兒」杜興 「鐵扇子」宋清
「獨角龍」鄒潤 「一枝花」蔡慶 「錦豹子」楊林
「小遮攔」穆春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鼓上蚤」時遷 「小尉遲」孫新 「母大蟲」顧大嫂
當下宋江與同諸將,引兵馬離了睦州,前往杭州進發。正是收軍鑼響千山震,得勝旗開十里紅。於路無話,已回到杭州。因張招討軍馬在城,宋先鋒且屯兵在六和塔駐紮,諸將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鋒使宋江、盧俊義早晚入城聽令。
且說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裡,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發,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洒家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廝殺。」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眾僧,推開窗,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並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謂之『潮信』。」魯智深看了,從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萬松林裡廝殺,活捉了個夏侯成;『遇臘而執』,俺生擒方臘;今日正應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當圓寂。眾和尚,俺家問你,如何喚做『圓寂』?」寺內眾僧答道:「你是出家人,還不省得佛門中『圓寂』便是死?」魯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喚做『圓寂』,洒家今已必當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洒家沐浴。」寺內眾僧,都只道他說耍,又見他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喚道人燒湯來,與魯智深洗浴。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便叫部下軍校:「去報宋公明先鋒哥哥,來看洒家。」又問寺內眾僧處討紙筆,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疊起兩隻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比及宋公明見報,急引眾頭領來看時,魯智深已自坐在禪椅上不動了。頌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與盧俊義看了偈語,嗟嘆不已。眾多頭領都來看視魯智深,焚香拜禮。城內張招討並童樞密等眾官,亦來拈香拜禮。宋江自取出金帛,俵散眾僧,做個三晝夜功果,合個朱紅龕子盛了,直去請徑山住持大惠禪師,來與魯智深下火。五山十剎禪師,都來誦經。迎出龕子,去六和塔後燒化。那徑山大惠禪師手執火把,直來龕子前,指著魯智深,道幾句法語,是:
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大惠禪師下了火已了,眾僧誦經懺悔,焚化龕子,在六和塔山後,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魯智深隨身多餘衣缽,及朝廷賞賜金銀,並各官佈施,盡都納入六和寺裡,常住公用。渾鐵禪杖,並皂布直裰,亦留於寺中供養
當下宋江看視武松,雖然不死,已成廢人。武松對宋江說道:「小弟今已殘疾,不願赴京朝覲。盡將身邊金銀賞賜,都納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閑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冊,休寫小弟進京。」宋江見說:「任從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後至八十善終,這是後話。
再說先鋒宋江,每日去城中聽令,待張招討中軍人馬前進,已將軍兵入城屯紮。半月中間,朝廷天使到來,奉聖旨令先鋒宋江等班師回京。張招討,童樞密,都督劉光世,從、耿二參謀,大將王稟、趙譚,中軍人馬,陸續先回京師去了。宋江等隨即收拾軍馬回京。比及起程,不想林沖染患風病癱了,楊雄發背瘡而死,時遷又感攪腸痧而死。宋江見了感傷不已。丹徒縣又申將文書來,報說楊志已死,葬於本縣山園。林沖風癱,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視,後半載而亡。
再說宋江與同諸將,離了杭州,望京師進發,只見浪子燕青,私自來勸主人盧俊義道:「小乙自幼隨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難盡。今既大事已畢,欲同主人納還原受官誥,私去隱跡埋名,尋個僻淨去處,以終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盧俊義道:「自從梁山泊歸順宋朝已來,俺弟兄們身經百戰,勤勞不易,邊塞苦楚,弟兄損折,倖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錦還鄉,圖個封妻蔭子,你如何卻尋這等沒結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結果,只恐主人此去無結果耳。」若燕青,可謂知進退存亡之機矣。有詩為證:
略地攻城志已酬,陳辭欲伴赤松遊。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
盧俊義道:「燕青,我不曾存半點異心,朝廷如何負我?」燕青道:「主人豈不聞韓信立下十大功勞,只落得未央宮裡斬首,彭越醢為肉醬,英布弓弦藥酒?主公,你可尋思,禍到臨頭難走!」盧俊義道:「我聞韓信三齊擅自稱王,教陳豨造反;彭越殺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謀漢帝江山。以此漢高帝詐遊雲夢,令呂後斬之。我雖不曾受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過。」燕青道:「既然主公不聽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辭宋先鋒,他是個義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辭別主公。」盧俊義道:「你辭我,待要哪裡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後。」盧俊義笑道:「原來也只恁地。看你到哪裡?」燕青納頭拜了八拜,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竟不知投何處去了。次日早晨,軍人收拾字紙一張,來報覆宋先鋒。宋江看那一張字紙時,上面寫道是:
辱弟燕青百拜懇告先鋒主將麾下:自蒙收錄,多感厚恩。效死幹功,補報難盡。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國家任用,情願退居山野,為一閑人。本待拜辭,恐主將義氣深重,不肯輕放,連夜潛去。今留口號四句拜辭,望乞主帥恕罪:
雁序分飛自可驚,納還官誥不求榮。身邊自有君王赦,灑脫風塵過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的書,並四句口號,心中鬱悒不樂。當時盡收拾損折將佐的官誥牌面,送回京師,繳納還官。宋兵人馬,迤灑前進,比及行至蘇州城外,只見混江龍李俊詐中風疾,倒在床上。手下軍人來報宋先鋒。宋江見報,親自領醫人來看治,李俊道:「哥哥休誤了回軍的程限,朝廷見責,亦恐張招討先回日久。哥哥憐憫李俊時,可以丟下童威、童猛,看視兄弟。待病體痊可,隨後趕來朝覲。哥哥軍馬,請自赴京。」宋江見說,心雖不然,倒不疑慮,只得引軍前進。又被張招討行文催趲,宋江只得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同諸將上馬赴京去了。
且說李俊三人竟來尋見費保四個,不負前約,七人都在榆柳莊上商議定了,盡將傢俬打造船隻,從太倉港乘駕出海,自投化外國去了,後來為暹羅國之主。童威、費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職,自取其樂,另霸海濱,這是李俊的後話。詩曰:
知幾君子事,明哲邁夷倫。重結義中義,更全身外身。
潯水舟無繫,榆莊柳又新。誰知天海闊,別有一家人。
再說宋江等諸將一行軍馬,在路無話,復過常州、潤州相戰去處,宋江無不傷感。軍馬渡江,十存二三。過揚州,進淮安,望京師不遠了。宋江傳令,叫眾將各各準備朝覲。三軍人馬,九月二十後,回到東京。張招討中軍人馬,先進城去。宋江等軍馬,只就城外屯住,紮營於舊時陳橋驛,聽候聖旨。此時有先前留下伏侍等小校,從蘇州來,報說李俊原非患病,只是不願朝京為官,今與童威、童猛不知何處去了。宋江又復嗟嘆,叫裴宣寫錄現在朝京大小正偏將佐數目,共計二十七員,並歿於王事者,俱錄其名數,寫成謝恩表章,仍令正偏將佐,俱各準備幞頭公服,伺候朝見天子。
三日之後,上皇設朝,近臣奏聞天子,教宣宋江等面君朝見。此日東方漸明,宋江、盧俊義等二十七員將佐,奉旨即忙上馬入城。東京百姓看了時,此是第三番朝見。想這宋江等初受招安時,卻奉聖旨,都穿御賜的紅錄錦襖子,懸掛金銀牌面,入城朝見。破遼兵之後,回京師時,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掛甲戎裝入朝朝見。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卻是幞頭公服入城朝覲。東京百姓看了,只剩得這幾個回來,眾皆嗟嘆不已。宋江等二十七人,來到正陽門下,齊齊下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階之下,宋江、盧俊義為首,上前八拜,退後八拜,進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君臣禮足,徽宗天子看見宋江等只剩得這些人員,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宋江、盧俊義引領眾將,都上金階,齊跪在珠簾之下。上皇命賜眾將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簾捲起。天子乃曰:「朕知卿等眾將,收勦江南,多負勞苦。卿等弟兄,損折大半,朕聞不勝傷悼。」宋江垂淚不止,仍自再拜奏曰:「以臣鹵鈍薄才,肝腦塗地,亦不能報國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義兵一百八人,登五臺發願,誰想今日十損其八。謹錄人數,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賜聖鑑。」上皇曰:「卿等部下,歿於王事者,朕命各墳加封,不沒其功。」宋江再拜,進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總管正先鋒使臣宋江等謹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無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豈能酬,粉骨碎身何足報!股肱竭力,離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臺而發願。全忠秉義,護國保民。幽州城鏖戰遼兵,清溪洞力擒方臘。雖則微功上達,奈緣良將下沈。臣江日夕憂懷,旦暮悲愴。伏望天恩,俯賜聖鑑,使已歿者皆蒙恩澤,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歸田野,願作農民,實陛下仁育之賜。臣江等不勝戰悚之至!謹錄存歿人數,隨表上以聞。
亡正偏將佐五十九員:
正將十四員:秦明、徐寧、董平、張清、劉唐、史進、索超、張順、阮小二、阮小五、雷橫、石秀、解珍、解寶。
偏將四十五員:宋萬、焦挺、陶宗旺、韓滔、彭玘、鄭天壽、曹正、王定六、宣贊、孔亮、施恩、郝思文、鄧飛、周通、龔旺、鮑旭、段景住、侯健、孟康、王英、扈三娘、項充、李袞、燕順、馬麟、單廷珪、魏定國、呂方、郭盛、歐鵬、陳達、楊春、郁保四、李忠、薛永、李雲、石勇、杜遷、丁得孫、鄒淵、李立、湯隆、蔡福、張青、孫二娘。
於路病故正偏將佐一十員:正將五員:林沖、楊志、張橫、穆弘、楊雄。偏將五員:孔明、朱貴、朱富、白勝、時遷。杭州六和寺坐化正將一員:魯智深。折臂不願恩賜,六和寺出家正將一員:武松。舊在京回還薊州出家正將一員:公孫勝。不願恩賜,於路上去正偏將四員:正將二員:燕青、李俊;偏將二員:童威、童猛。舊留在京師,並取回醫士,現在京偏將五員: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堅、蕭讓、樂和。
現在朝覲正偏將佐二十七員:
正將一十二員:宋江、盧俊義、吳用、關勝、呼廷灼、花榮、柴進、李應、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
偏將一十五員:朱武、黃信、孫立、樊瑞、凌振、裴宣、蔣敬、杜興、宋清、鄒潤、蔡慶、楊林、穆春、孫新、顧大嫂。
宣和五年九月 日,先鋒使臣宋江 副先鋒臣盧俊義等謹上表。
上皇覽表,嗟嘆不已。乃曰:「卿等一百八人,上應星曜,今止有二十七人見存,又辭去了四個,真乃十去其八矣!」隨將聖旨,將這已歿於王事者,正將偏將,各授名爵。正將封為「忠武郎」,偏將封為「義節郎」。如有子孫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襲官爵;如無子孫者,敕賜立廟,所在享祭。惟有張順顯靈有功,敕封「金華將軍」。僧人魯智深擒獲賊寇有功,善終坐化於大剎,加贈「義烈照暨禪師」。武松對敵有功,傷殘折臂,現於六和寺出家,封「清忠祖師」,賜錢十萬貫,以終天年。已故女將二人:扈三娘加贈「花陽郡夫人」,孫二娘加贈「旌德郡君」。現在朝覲,除先鋒使另封外,正將十員,各授「武節將軍」,諸州統制;偏將十五員,各授「武奕郎」,諸路都統領;管軍管民,省院聽調。女將一員顧大嫂,封授「東源縣君」。
先鋒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
副先鋒盧俊義加授武功大夫、廬州安撫使,兼兵馬副總管。
軍師吳用授武勝軍承宣使。
關勝授大名府正兵馬總管。
呼延豹授御營兵馬指揮使。
花榮授應天府兵馬都統制。
柴進授橫海軍滄州都統制。
李應授中山府鄆州都統制。
朱仝授保定府都統制。
戴宗授袞州府都統制。
李逵授鎮江潤州都統制。
阮小七授蓋天軍都統制。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將佐,封官授職,謝恩聽命,給付賞賜。偏將一十五員,各賜金銀三百兩、彩緞五表裡。正將一十員,各賜金銀五百兩、彩緞八表裡。先鋒使宋江、盧俊義,各賜金銀一千兩、錦緞十表裡、御花袍一套、名馬一匹。宋江等謝恩畢,又奏睦州烏龍大王,二次顯靈,護國保民,救護軍將,以致全勝。上皇准奏,聖敕加封「忠靖靈德普祐孚惠龍王。」御筆改睦州為嚴州,歙州為徽州,因是方臘造反之地,各帶反文字體。清溪縣改為淳安縣,幫源洞鑿開為山島。敕委本州官庫內支錢,起建烏龍大王廟,御賜牌額,至今古蹟尚存。江南但是方臘殘破去處,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
當日宋江等各各謝恩已了,天子命設太平筳宴,慶賀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是日,賀宴已畢,眾將謝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軍卒亡過大半,尚有願還家者,乞陛下聖恩優恤。」天子准奏,降敕:「如願為軍者,賜錢一百貫、絹十匹,於龍猛、虎威二營收操,月支俸糧養贍。如不願者,賜錢二百貫、絹十匹,各令回鄉,為民當差。」宋江又奏:「臣生居鄆城縣,獲罪以來,自不敢還鄉,乞聖上寬恩給假,回鄉拜掃,省視親族,卻還楚州之任。未敢擅便,乞請聖旨。」上皇聞奏大喜,再賜錢十萬貫,作還鄉之資。宋江謝恩已罷,辭駕出朝。次日,中書省作太平筳宴,管待眾將。第三日,樞密院又設宴慶賀太平。其張招討、劉都督、童樞密,從、耿二參謀,王、趙二大將,朝廷自升重爵,不在此本話內。太乙院題本,奏請聖旨,將方臘於東京市曹上凌遲處死,剮了三日示眾。有詩為證:
宋江重賞陞官日,方臘當刑受剮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再說宋江奏請了聖旨,給假回鄉省親。部下軍將,願為軍者報名,送發龍猛、虎威二營收操,關給賞賜馬軍守備;願為民者,關請銀兩,各各還鄉,為民當差。部下偏將,亦各請受恩賜,聽除管軍管民,護境為官,關領誥命,各人赴任,與國安民。
宋江分派已了,與眾暫別自引兄弟宋清,帶領隨行軍健一、二百人,挑擔御物、行李、衣裝、賞賜,離了東京,望山東進發。宋江、宋清在馬上,衣錦還鄉,離了京師,回歸故里。於路無話,自來到山東鄆城縣宋家村。鄉中故舊、父老、親戚,都來迎接宋江,回到莊上。不期宋太公已死,靈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傷感,不勝哀戚。家眷、莊客,都來拜見宋江。莊院田產、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齊備,亦如舊時。宋江在莊上修設好事,請僧命道,修建功果,薦拔亡過父母宗親。州縣官僚,探望不絕。擇日選時,親扶太公靈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員、親鄰父老、賓朋眷屬,盡來送葬已了,不在話下。宋江思念玄女娘娘願心未酬,將錢五萬貫,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廟宇,兩廊山門,裝飾聖像,彩畫兩郎,俱已完備。不覺在鄉日久,誠恐上皇見責,選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幾日道場,次後設一大會,請當村鄉尊父老,飲宴酌杯,以敘闊別之情。次日,親戚亦皆置筵慶賀,不在話下。
宋江將莊院交割與次弟宋清,雖受官爵,只在鄉中務農,奉祀宗親香火。將多餘錢帛,散惠下民。宋江在鄉中住了數月,辭別鄉老故舊,再回東京,與眾弟兄相見。眾人有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歿於王事的,朝廷已自頒降恩賜金帛,令歸鄉里,優恤其家。宋江自到東京,發遣回鄉,都已完足。朝前聽命,辭別省院諸官,收拾赴任。
只見神行太保戴宗來探宋江,坐間說出一席話來,有分教:宋公明生為鄆城縣英雄,死作蓼兒蓼土地。正是:凜凜清風生廟宇,堂堂遺像在凌煙。畢竟戴宗對宋江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