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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  劉姓

邑劉姓,虎而冠者也。後去淄居沂,習氣不除,鄉人咸畏惡之。有田數畝,與苗某連壠。苗勤,田畔多種桃。桃初實,子往攀摘;劉怒驅之,指為己有。子啼而告諸父。父方駭怪,劉已詬罵在門,且言將訟。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

時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於沂,劉持狀入城,適與之遇。以同鄉故相熟,問:「作何幹?」劉以告。李笑曰:「子聲望衆所共知;我素識苗,甚平善,何敢占騙。將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詞紙,曳入肆,將與調停。劉恨恨不已,竊肆中筆,復造狀,藏懷中,期以必告。未幾,苗至,細陳所以,因哀李為之解免。言:「我農人,半世不見官長。但得罷訟,數株桃,何敢執為己有。」李呼劉出,告以退讓之意。劉又指天畫地,叱罵不休;苗惟和色卑詞,無敢少辯。既罷,逾四五日,見其村中人,傳劉已死,李為驚嘆。

異日他適,見杖而來者,儼然劉也。比至,殷殷問訊,且請顧臨。李逡巡問曰:「日前忽聞凶訃,一何妄也?」劉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羅漿酒焉。乃言:「前日之傳非妄也。曩出門,見二人來,捉見官府。問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門數十年,非怯見官長者,亦不為怖。從去,至公廨,見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惡貫盈,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為己有。此等橫暴,合置鐺鼎!』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閱簿,其色稍霽。便云:『暫送他去。』數十人齊聲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來?又因何事遣我去?還祈明示。』吏持簿下,指一條示之。上記:崇禎十三年,用錢三百,救一人夫婦完聚。吏曰:『非此,則今日命當絕,宜墮畜生道。』駭極,乃從二人出。二人索賄。怒告曰:『不知劉某出入公門二十年,耑勒人財者,何得向老虎討肉喫耶!』二人乃不復言。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噉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門遂甦,時氣絕已隔日矣。」李聞而異之,因詰其善行顛末。

初,崇禎十三年,歲大凶,人相食。劉時在淄,為主捕隸。適見男女哭甚哀,問之,答云:「夫婦聚裁年餘,今歲荒,不能兩全,故悲耳。」少時,油肆前復見之,似有所爭。近詰之。肆主馬姓者便云:「伊夫婦餓將死,日向我討麻醬以為活。今又欲賣婦於我。我家中已買十餘口矣。此何要緊?賤則售之,否則已耳。如此可笑,生來纏人!」男子因言:「今粟貴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數,不足供逃亡之費。本欲兩生,若賣妻而不免於死,何敢焉?非敢言直,但求作陰騭行之耳。」劉憐之,便問馬出幾何。馬言:「今日婦口,止直百許耳。」劉請勿短其數,且願助以半價之資。馬執不可。劉少負氣,便謂男子:「彼鄙瑣不足道,我請如數相贈。若能逃荒,又全夫婦,不更佳耶?」遂發囊與之。夫妻泣拜而去。劉述此事,李大加獎嘆。

劉自此前行頓改,今七旬猶健。去年,李詣周村,遇劉與人爭,衆圍勸不能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訟桃樹耶?」劉芒然改容,吶吶斂手而退。

異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稱素封。然翠石又醇謹,喜為善,未嘗以富自豪,抑然誠篤君子也。觀其解紛勸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為富不二。』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後富者耶?抑先富而後仁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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