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且說榮府中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因年內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大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算計,想起什麼事來,就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她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背,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她。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係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她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她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只令她好生服藥調養,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服藥調養,直到三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王夫人見她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來,託她各處小心。因囑咐她:「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裡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怕懼,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妳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又小,我又沒工夫,妳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妳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哪些人不好,妳只管說。他們不聽,妳來告訴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季春,黛玉又犯了病。湘雲亦因時氣所感,也臥病在蘅蕪院,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來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清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方回。這三間廳,原是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自省親以後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舖陳了,便可她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補仁諭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叫作「議事廳兒」。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個個心中暗喜,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自然比鳳姐好搪塞些。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前便懈怠了許多。只三四天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係寧榮非親即世交之家,或有陞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弔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她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裡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發連夜裡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家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登新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她二人辦事如何。若辦的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登新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她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她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了四十兩,這也賞她四十兩罷了。」吳登新家的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妳且回來。」吳登新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妳且別支銀子。我且問妳,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妳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妳們笑話,明兒也難見妳二奶奶。」吳登新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妳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妳素日回妳二奶奶,也是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妳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登新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
這裡又回別的事。一時吳登新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說:「給她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細看看。」吳登新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探春、李紈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妳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妳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妳也沒臉,別說是我呀!」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賬翻給趙姨娘看,又唸與她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她糊塗不知福,也只好憑她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賤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媽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妳,妳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妳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她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妳拉扯別人去了?妳不當家,我也不來問妳。妳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妳就多給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妳?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妳們尖酸剋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妳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妳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陞了九省的檢點了,哪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每日環兒出去,為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妳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她:「來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娘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妳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她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妳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來,愛怎麼添怎麼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口,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皮床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類。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妳忙什麼?妳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妳不出去伺候著,倒先回話來。二奶奶跟前,妳也這麼沒眼色來著?姑娘雖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妳們眼裡都沒姑娘,妳們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說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妳遲了一步,沒見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麼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她,她竟有臉說忘了。我說她回妳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妳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她去找。」平兒忙笑道:「她有這麼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她們。那是她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妳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哄主子。如今姑娘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妳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哪裡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
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她!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妳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妳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偏她磞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家學裡這一年的銀子,是做哪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裡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蘭哥兒是大奶奶屋裡領。怎麼學裡每人又有這八兩銀子?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免了。平兒回去,告訴妳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
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侍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妳說完了話,幹妳的去罷,在這裡又幫什麼忙?」平兒笑道:「我原沒事,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怕這裡人不方便,原叫我幫著妹妹們服侍奶奶、姑娘來了。」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麼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廊外,命媳婦們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了這裡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妳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妳們支使她要飯要菜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叫她叫去。」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悄悄的拉住笑道:「哪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絹子撢台階上的土,說:「姑娘站了這半日,乏了,這太陽地裡歇歇兒罷。」平兒便坐下。
又有茶房裡兩個婆子拿了個坐縟舖下,說:「石頭冷,這是極乾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好茶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預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口。」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妳們太鬧的不像了。她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她尊重,妳們就藐視欺負她。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妳們就現吃不了的虧。她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妳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她,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磞!」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四的,有了事就都賴她。妳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妳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妳們的口聲。眾人都說她利害,他們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裡也就不算不怕妳們呢。前兒我們還議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妳們都錯看了她。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怕她五分。妳們這會子倒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人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且歇一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妳們,我哪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妳又在這裡充什麼外圍子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縟上。平兒悄問:「回什麼?」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麼大事。妳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什麼?」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她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做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磞在這釘子上?妳這一去說了,她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的威勢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軟的做鼻子頭。』妳聽聽罷,二奶奶的事,她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裡,沒得燥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服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裡頭只有她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麼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
此時裡面唯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一時,只見一個丫頭將簾籠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她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們:「好生伺候著,我們吃了飯來換妳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像先前輕慢疏忽了。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妳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妳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裡,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妳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了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她。鳳姐兒聽了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她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不和別的一樣看待麼?」鳳姐兒嘆道:「妳哪裡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說親的時候,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妳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背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
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體己東西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兩三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兒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若不夠,哪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有的,不過零碎雜項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省儉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後事,妳且吃了飯,快聽她們商議些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再者林妹妹和寶姑娘她倆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兒,早攆出去了!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剋,人恨極了,他們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妳極明白,恐怕妳心裡挽不過來,如今囑咐妳:她雖是姑娘家,她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了一層。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妳可別分辯,妳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妳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恐怕妳心裡眼裡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不得不囑咐妳。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妳又急了,滿嘴裡妳我起來了!」平兒道:「偏說妳,妳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嚐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妳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才罷?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嘔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說著,丰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精緻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丰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囑咐了丰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