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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卷九十九‧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劉敬者,索隱曰敬本姓婁,漢書作「婁敬」。齊人也。漢五年,戍隴西,過洛陽,高帝在焉。婁敬脫輓輅,蘇林曰:「一木橫鹿車前,一人推之。」孟康曰:「輅音胡格反。輓音晚。」索隱曰輓者,牽也。音晚。輅者,鹿車前橫木,二人前輓,一人後推之。音胡格反。衣其羊裘,見齊人虞將軍曰:「臣願見上言便事。」虞將軍欲與之鮮衣,索隱曰上音仙。鮮衣,美服也。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於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入見,賜食。

已而問婁敬,婁敬說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正義曰邰音胎。雍州武功縣西南二十三里故斄城是也。說文云:「邰,炎帝之後,姜姓所封國,棄外家也。」毛萇云:「邰,姜嫄國,堯見天因邰而生后稷,故因封於邰也。」積德累善十有餘世。公劉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馬箠居岐,張晏曰:「言馬箠,示約。」國人爭隨之。及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濵來歸之。正義曰呂望宅及廟在蘇州海鹽縣西也。伯夷孤竹國在平州。皆濵東海也。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迺營成周洛邑,正義曰括地志云:「故王城一名河南城,本郟鄏,周公所築,在洛州河南縣北九里苑中東北隅。帝王紀云武王伐紂,營洛邑而定鼎焉。」按此即營都城也。書云「乃營成周」。括地志云:「洛陽故城在洛州洛陽城東二十六里,周公所築,即成周城也。尚書曰『成周旣成,遷殷頑民』。帝王世紀云『居鄁鄘之衆』。」按:劉敬說周之美,豈言居頑民之所?以此而論,漢書非也。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時,天下和洽,四夷郷風,慕義懷德,附離而並事天子,莊子曰「附離不以膠漆」也。索隱曰案謂使離者相附也。不屯一卒,不戰一士,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賔服,効其貢職。及周之衰也,分而為兩,正義曰公羊傳云:「東周者何?成周也。西周者何?王城也。」按:周自平王東遷,以下十二王皆都王城,至敬王乃遷都成周,王赧又居王城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擊沛,収卒三千人,以之徑徃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爭成臯之口,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索隱曰案戰國策蘇秦說惠王曰「大王之國,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高誘注云「府,聚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鬬,不搤其肮,張晏曰:「肮,喉嚨也。」索隱曰搤音厄。肮音胡朗反,一音胡剛反。蘇林以為肮,頸大脈,俗所謂「胡脈」也。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肮而拊其背也。」

高帝問羣臣,羣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決。及留侯明言入關便,即日車駕西都關中。索隱曰案謂即日西都之計定也。

於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婁敬,『婁』者乃『劉』也。」賜姓劉氏,拜為郎中,號為奉春君。索隱曰按張晏云「春為歲之始,以其首謀都關中,故號奉春君。」。

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之。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共擊漢,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正義曰上力為反,下許又反。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使劉敬復徃使匈奴,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冝夸矜見所長。韋昭曰:「夸,張;矜,大也。」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索隱曰羸力為反。瘠音稷。瘠,瘦也。漢書作「胔」,音漬。胔,肉也,恐非。此必欲見短,伏竒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踰句注,正義曰句注山在代州鴈門縣西北三十里。二十餘萬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迺妄言沮吾軍。」索隱曰沮音才敘反。詩傳曰「沮,止也,壞也」。械繫敬廣武。索隱曰地理志縣名,屬鴈門。正義曰廣武故縣在句注山南也。遂徃,至平城,匈奴果出竒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言可擊者矣。」迺封敬二千戶,為關內侯,號為建信侯。

高帝罷平城歸,韓王信亡入胡。當是時,冐頓為單于,兵彊,控弦三十萬,應劭曰:「控,引也。」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冐頓殺父代立,妻羣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乆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上曰:「誠可,何為不能!顧為奈何?」劉敬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冐頓在,固為子壻;死,則外孫為單于。豈甞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長公主,而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妻單于。使劉敬徃結和親約。

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主,張晏云:「白羊,匈奴國名。」索隱曰案張晏云白羊,國名。二者並在河南。河南者,案在朔方之河南,舊並匈奴地也,今亦謂之新秦中。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冦,東有六國之族,宗彊,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彊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迺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索隱曰案小顏云「今高陵、櫟陽諸田,華陰、好畤諸景,及三輔諸屈諸懷尚多,皆此時所徙也」。

叔孫通者,薛人也。晉灼曰:「楚漢春秋名何。」索隱曰薛,縣名,屬魯國。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數嵗,陳勝起山東,使者以聞,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於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瓚曰:「將謂逆亂也。公羊傳曰『君親無將,將而必誅』。」願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作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羣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捕論,何足憂。」二世喜曰:「善。」盡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於是二世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冝言。諸言盜者皆罷之。迺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索隱曰案國語謂之「一稱」,賈逵案禮記「袍必有表不單,衣必有裳,謂之一稱」。杜預云「衣單複具云稱也」。拜為博士。叔孫通已出宮,反舍,諸生曰:「先生何言之諛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幾不脫於虎口!」正義曰幾音祈。迺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項梁之薛,叔孫通從之。敗於定陶,從懷王。懷王為義帝,徙長沙,叔孫通留事項王。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叔孫通降漢王。漢王敗而西,因竟從漢。

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迺變其服,服短衣,楚製,索隱曰案孔文祥云「短衣便事,非儒者衣服。高祖楚人,故從其俗裁製」。漢王喜。

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餘人,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羣盜壯士進之。弟子皆竊罵曰:「事先生數嵗,幸得從降漢,今不能進臣等,專言大猾,索隱曰案類集云「猾,狡也。音滑」。何也?」叔孫通聞之,迺謂曰:「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漢書音義曰:「謂發石以投人。」諸生寧能鬬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張晏曰:「搴,卷也。」瓚曰:「拔取曰搴。楚辭曰『朝搴阰之木蘭』。」索隱曰搴音起焉反,又己勉反。案:方言云「南方取物云搴」。許慎云「搴,取也」。王逸云「阰,山名」。又案:埤蒼云「山在楚,音毗」。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漢王拜叔孫通為博士,號稷嗣君。徐廣曰:「蓋言其德業足以繼蹤齊稷下之風流也。」駰案:漢書音義曰「稷嗣,邑名」。

漢五年,已并天下,諸侯共尊漢王為皇帝於定陶,叔孫通就其儀號。高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羣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劔擊柱,高帝患之。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高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

於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靣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徃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遂與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為綿蕞徐廣曰:「表位標準。音子外反。」駰案:如淳曰「置設綿索,為習肄處。蕞謂以茅翦樹地為纂位。春秋傳曰『置茅蕝』也」。索隱曰韋昭云「引繩為綿,立表為蕞。音茲會反」。按:賈逵云「束茅以表位為蕝」。又纂文云「蕝,今之『纂』字。包愷音即悅反。又音纂」。野外。習之月餘,叔孫通曰:「上可試觀。」上旣觀,使行禮,曰:「吾能為此。」迺令羣臣習隷,索隱曰隷亦習也,音異。會十月。

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羣臣皆朝十月。索隱曰小顏云「漢以十月為正,故行朝歲之禮,史家追書十月也」。案:諸書並云十月為歲首,不言以十月為正月。古今注亦云「羣臣始朝十月」也。儀:先平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步卒衛宮,設兵張旗志。徐廣曰:「一作『幟』。」傳言「趨」。索隱曰案小顏云「傳聲教入者皆令趨。趨,疾行致敬也」。殿下郎中俠陛,陛數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郷;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郷。大行設九賔,臚句傳。漢書音義曰:「傳從上下為臚。」索隱曰。蘇林云「上傳語告下為臚,下傳語告上為句」。臚猶行者矣。韋昭云「大行人掌賔客之禮,今謂之鴻臚也。九賔,則周禮九儀也,謂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也」。漢依此以為臚傳,依次傳令上也。向秀注莊子云「從上語下為臚」,音閭。句音九注反。於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職傳警,徐廣曰:「一作『幟』。」索隱曰案輿服志云「殷周以輦載軍器,職載蒭豢,至秦始去其輪而輿為尊」也。職音幟,亦音試。傳警者,漢儀云「帝輦動,則左右侍帷幄者稱警」是也。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置法酒。文穎曰:「作酒令法也。」蘇林曰:「常會,須天子中起更衣,然後入置酒矣。」索隱曰姚氏云「進酒有禮也。古人飲酒不過三爵,君臣百拜,終日宴不為之亂也」。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如淳曰:「抑屈。」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輙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譁失禮者。於是高帝曰:「吾迺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迺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

叔孫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乆矣,與臣共為儀,願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為郎。叔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迺皆喜曰:「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漢九年,高帝徙叔孫通為太子太傅。漢十二年,高祖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叔孫通諫上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徐廣曰:「攻猶今人言擊也。啖,一作『淡』。」駰案:如淳曰「食無菜茹為啖」。索隱曰案孔文祥云「與帝共攻冒苦,難俱食淡也」。案:說文云「淡,薄味也」。音唐敢反。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索隱曰楚漢春秋:「叔孫何云『臣三諫不從,請以身當之』。撫劔將自殺。上離席云『吾聽子計,不易太子』。」高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為戲!」高帝曰:「吾聽公言。」及上置酒,見留侯所招客從太子入見,上迺遂無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迺謂叔孫生曰:「先帝園陵寢廟,羣臣莫能習。」徙為太常,定宗廟儀法。及稍定漢諸儀法,皆叔孫生為太常所論著也。

孝惠帝為東朝長樂宮,關中記曰:「長樂宮本秦之興樂宮也,漢太后常居之。」及間徃,數蹕煩人,索隱曰韋昭云:「蹕,止人行也。」按:長樂、未央宮東西相去稍遠。閒往謂非時也。中閒往來,清道煩人也。迺作複道,方築武庫南。韋昭曰:「閣道也。」如淳曰:「作複道,方始築武庫南。」叔孫生奏事,因請間曰:「陛下何自築複道高寢,衣冠月出游高廟?高廟,漢太祖,奈何令後世子孫乗宗廟道上行哉?」應劭曰:「月出高帝衣冠,備法駕,名曰游衣冠。」如淳曰:「三輔黃圖高寢在高廟西,高祖衣冠藏在高寢。」月出游於高廟,其道值所作複道下,故言乗宗廟道上行。孝惠帝大懼,曰:「急壞之。」叔孫生曰:「人主無過舉。索隱曰案謂舉動有過也。左傳云「君舉必書」。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壞此,則示有過舉。願陛下原廟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廣多宗廟,大孝之本也。」上迺詔有司立原廟。原廟起,以複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離宮,叔孫生曰:「古者有春甞果,方今櫻桃孰,可獻,索隱曰案呂氏春秋「仲春羞以含桃先薦寢廟」。高誘云「進含桃也。鸎鳥所含,故曰含桃」。今之朱櫻即是也。願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迺許之。諸果獻由此興。

太史公曰: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細,定海內,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然而劉敬脫輓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邪!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索隱曰音屈。道固委蛇」,索隱曰音移。蓋謂是乎?

索隱述賛曰:厦藉衆幹,裘非一狐。委輅獻說,緜蕝陳書。皇帝始貴,車駕西都。旣安太子,又和匈奴。奉春、稷嗣,其功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