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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卷八十‧樂毅列傳第二十

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樂羊為魏文侯將,伐取中山,正義曰今定州。魏文侯封樂羊以靈壽。徐廣曰:「屬常山。」索隱曰地理志常山有靈壽縣,中山桓公所都也。正義曰今鎮州靈壽。樂羊死,葬於靈壽,其後子孫因家焉。中山復國,至趙武靈王時復滅中山,索隱曰中山魏雖滅之,尚不絕祀,故後更復國,至趙武靈王又滅之也。而樂氏後有樂毅。

樂毅賢,好兵,趙人舉之。及武靈王有沙丘之亂,徐廣曰:「趙有沙丘宮,近鉅鹿。」乃去趙適魏。聞燕昭王以子之之亂而齊大敗燕,燕昭王怨齊,未甞一日而忘報齊也。燕國小,辟遠,力不能制,於是屈身下士,先禮郭隗正義曰說苑云:「燕昭王問於隗曰:『寡人地狹民寡,齊人取薊八城,匈奴驅馳樓煩之下。以孤之不肖,得承宗廟,恐社稷危,存之有道乎?』隗曰:『帝者之臣,其名臣,其實師;王者之臣,其名臣,其實友;霸者之臣,其名臣,其實僕;危困國之臣,其名臣,其實虜。今王將自東面目指氣使以求臣,則冢役之才至矣;南面聽朝,不失揖讓之理以求臣,則人臣之才至矣;北面等禮,不乗之以勢以求臣,則朋友之才至矣;西面逡廵以求臣,則師傅之才至矣。誠欲與王霸同道,隗請為天下之士開路。』於是常置隗為上客。」以招賢者。樂毅於是為魏昭王使於燕,燕王以客禮待之。樂毅辭讓,遂委質為臣,燕昭王以為亞卿,乆之。

當是時,齊湣王彊,南敗楚相唐眛於重丘,索隱曰昩莫葛反。地理志縣名,屬平原。正義曰在冀州城武縣界西摧三晉於觀津,索隱曰地理志觀津,縣名,屬信都,漢初屬清河也。 正義曰在冀州武邑縣東南二十五里。遂與三晉擊秦,助趙滅中山,破宋,廣地千餘里。與秦昭王爭重為帝,已而復歸之。諸侯皆欲背秦而服於齊。湣王自矜,百姓弗堪。於是燕昭王問伐齊之事。樂毅對曰:「齊,霸國之餘業也,地大人衆,未易獨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與趙及楚、魏。」於是使樂毅約趙惠文王,別使連楚、魏,令趙嚪說秦徐廣曰:「嚪,進說之意。」索隱曰嚪音田濫反,字與「啗」字同也。以伐齊之利。諸侯害齊湣王之驕暴,皆爭合從與燕伐齊。樂毅還報,燕昭王悉起兵,使樂毅為上將軍,趙惠文王以相國印授樂毅。樂毅於是并護趙、楚、韓、魏、燕之兵以伐齊,索隱曰護謂總領之也。破之濟西。諸侯兵罷歸,而燕軍樂毅獨追,至于臨菑。齊湣王之敗濟西,亡走,保於莒。樂毅獨留徇齊,齊皆城守。樂毅攻入臨菑,盡取齊寶財物祭器輸之燕。燕昭王大說,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饗士,封樂毅於昌國,徐廣曰:「屬齊。」索隱曰地理志縣名,屬齊郡。 正義曰故昌城在淄州淄川縣東北四十里也。號為昌國君。於是燕昭王収齊鹵獲以歸,而使樂毅復以兵平齊城之不下者。

樂毅留徇齊五嵗,下齊七十餘城,皆為郡縣以屬燕,唯獨莒、即墨未服。正義曰即墨今萊州。會燕昭王死,子立為燕惠王。惠王自為太子時甞不快於樂毅,及即位,齊之田單聞之,乃縱反間於燕,曰:「齊城不下者兩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齊之所患,唯恐他將之來。」於是燕惠王固已疑樂毅,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索隱曰燕將姓名。而召樂毅。樂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誅,遂西降趙。趙封樂毅於觀津,號曰望諸君。索隱曰望諸,澤名,在齊。蓋趙有之,故號焉。戰國策「望」作「藍」也。尊寵樂毅以警動於燕、齊。

齊田單後與騎劫戰,果設詐誑燕軍,遂破騎劫於即墨下,而轉戰逐燕,北至河上,正義曰滄德二州之北河盡復得齊城,而迎襄王於莒,入于臨菑。

燕惠王後悔使騎劫代樂毅,以故破軍亡將失齊;又怨樂毅之降趙,恐趙用樂毅而乗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讎,天下莫不震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羣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乆暴露於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樂毅報遺燕惠王書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書對。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禄私親,其功多者賞之,其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竊觀先王之舉也,見有高世主之心,正義曰樂毅見燕昭王有自高尊世上人主之心,故假魏節使燕。故假節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厠之賔客之中,立之羣臣之上,不謀父兄,正義曰杜預云:「父兄,同姓羣臣也。」以為亞卿。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令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曰:「夫齊,霸國之餘業而最勝之遺事也。練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伐之,必與天下圖之。與天下圖之,莫若結於趙。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趙若許而約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以為然,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擊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濟上。正義曰濟上在濟水之上。濟上之軍受命擊齊,大敗齊人。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遁而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収入于燕。齊器設於寧4453索隱曰燕臺也。正義曰括地志云:「燕元英、磿室二宮,皆燕宮,在幽州薊縣西四里寧臺之下。」大呂陳於元英,索隱曰大呂,齊鍾名。元英,燕宮殿名也。故鼎反乎磿室,徐廣曰:「磿,歷也。」索隱曰燕鼎前輸於齊,今反入於磿室。磿室亦宮名,戰國策作「歷室」也。正義曰括地志云:「歷室,燕宮名也。」高誘云:「燕噲亂,齊伐燕,殺噲,得鼎,今反歸燕故鼎。」薊丘之植植於汶篁,徐廣曰:「竹田曰篁。謂燕之疆界移於齊之汶水。」索隱曰薊丘,燕所都之地也。言燕之薊丘所植,皆植齊王汶上之竹也。徐注非也。正義曰幽州,薊地西北隅有薊丘。又汶水源出兗州博城縣東北原山,西南入泲。自五伯已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慊於志,索隱曰慊音苦簟反。作「嗛」,嗛者,常慊然而不愜其志也。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國諸侯。臣竊不自知,自以為奉命承教,可幸無罪,是以受命不辭。

  臣聞賢聖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乗之彊國,収八百嵗之蓄積,及至棄羣臣之日,餘教未衰,執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隷,皆可以教後世。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而吳王遠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索隱曰言子胥懷恨,故雖投江而神不化,猶為波濤之神也。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索隱曰誹音方味反。墮先王之名,索隱曰墮音許規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索隱曰謂旣臨不測之罪,以幸免為利,今我仍義先王之恩,雖身託外國,而心亦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正義曰言君子之人,交絕不說己長而談彼短。忠臣去國,不絜其名。索隱曰言忠臣去離本國,不自絜其名,云己無罪,故禮曰「大夫去其國,不說人以無罪」是也。正義曰言不絜己名行而咎於君,若箕子不忍言殷惡是也。臣雖不佞,索隱曰不佞猶不才也。數奉教於君子矣。索隱曰上「數」音朔。言我已數經奉教令於君子。君子即識禮之人。謂己在外,猶云己罪,不說王之有非,故下云「不察疏遠之行」,斯亦忠臣之節也。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不察疏遠之行,故敢獻書以聞,唯君王之留意焉。夏侯玄曰:「觀樂生遺燕惠王書,其殆庶乎知機合道,以禮始終者與!又其喻昭王曰:『伊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是存大業於至公而以天下為心者也。』夫欲極道德之量,務以天下為心者,必致其主於盛隆,合其趣於先王,苟君臣同符,則大業定矣。于斯時也,樂生之志,千載一遇。夫千載一遇之世,亦將行千載一隆之道,豈其局跡當時,止於兼并而已哉!夫兼并者,非樂生之所屑;彊燕而廢道,又非樂生之所求。不屑苟利,心無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天下者也。則舉齊之事,所以運其機而動四海也。夫討齊以明燕王之義,此兵不興於為利矣。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於天下矣。邁全德以率列國,則幾於湯武之事矣。樂生方恢大綱以縱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獘,將使即墨、莒人顧仇其上,願釋干戈賴我,猶親善守之,智無所施之。然則求仁得仁,即墨大夫之義;仕窮則徙,微子適周之道。開彌廣之路,以待田單之徒;長容善之風,以申齊士之志。使夫忠者遂節,勇者義著,昭之東海,屬之華裔,我澤如春,民應如草,道光宇宙,賢智託心,鄰國傾慕,四海延頸,思戴燕主,仰望風聲,二城必從,則王業隆矣。雖淹留於兩邑,乃致速於天下也。不幸之變,世所不圖,敗於垂成,時運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攻取之事,求欲速之功,使燕齊之士流血於二城之下,奓殺傷之殘以示四海之人,是縱暴易亂以成其私,鄰國望之,其猶豺虎。旣大墮稱兵之義,而喪濟溺之仁,且虧齊士之節,廢廉善之風,掩宏通之度,棄王德之隆,雖二城幾於可拔,霸王之事逝其遠矣。然則燕雖兼齊,其與世主何以殊哉?其與鄰國可以相傾?樂生豈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顧城拔而業乖也。豈不慮不速之致變哉,顧業乖與變同。繇是觀之,樂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於是燕王復以樂毅子樂閒為昌國君;索隱曰閒音紀閑反。而樂毅徃來復通燕,燕、趙以為客卿。樂毅卒於趙。張華曰:「望諸君冢在邯鄲西數里。」

樂閒居燕三十餘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計,索隱曰栗,姓;腹,名也。漢有栗姬。欲攻趙,而問昌國君樂閒。樂閒曰:「趙,四戰之國也,索隱曰言趙數距四方之敵,故云「四戰之國」。正義曰東鄰燕、齊,西邊秦、樓煩,南界韓、魏,北迫匈奴。其民習兵,伐之不可。」燕王不聽,遂伐趙。趙使廉頗擊之,大破栗腹之軍於鄗,禽栗腹、樂乗。樂乗者,樂閒之宗也。於是樂閒奔趙,趙遂圍燕。燕重割地以與趙和,趙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樂閒,樂閒旣在趙,乃遺樂閒書曰:「紂之時,箕子不用,犯諫不怠,以冀其聽;商容不達,身祇辱焉,以冀其變。及民志不入,獄囚自出,索隱曰民志不入謂國亂而人離心向外,故云「不入」。又獄囚自出,是政亂而士師不為守法也。然後二子退隱。故紂負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聖之名。何者?其憂患之盡矣。今寡人雖愚,不若紂之暴也;燕民雖亂,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語,不相盡,以告鄰里。正義曰言家室有忿爭不決,必告鄰里,今故以書相告也。二者,寡人不為君取也。」正義曰二者,謂燕君未如紂,燕民未如殷民。復相告子反燕以疑君民之惡,是寡人不為君取之。

樂閒、樂乗怨燕不聽其計,二人卒留趙。趙封樂乗為武襄君。索隱曰樂乗,樂毅之宗人也。

其明年,樂乗、廉頗為趙圍燕,燕重禮以和,乃解。後五嵗,趙孝成王卒。襄王使樂乗代廉頗。廉頗攻樂乗,樂乗走,廉頗亡入魏。其後十六年而秦滅趙。

其後二十餘年,高帝過趙,問:「樂毅有後世乎?」對曰:「有樂叔。」高帝封之樂郷,徐廣曰:「在北新城。」正義曰地理志云信都有樂郷縣。號曰華成君。華成君,樂毅之孫也。而樂氏之族有樂瑕公、樂臣公,一作「巨公」。趙且為秦所滅,亡之齊高密。樂臣公善脩黃帝、老子之言,顯聞於齊,稱賢師。

太史公曰:始齊之蒯通及主父偃讀樂毅之報燕王書,未甞不廢書而泣也。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索隱曰本亦作「巨公」也。樂臣公教蓋公。索隱曰蓋音古闔反。蓋公,史不記名。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

索隱述賛曰:昌國忠讜,人臣所無。連兵五國,濟西為墟。燕王將受,空聞報書。義士慷慨,明君軾閭。閒、乗繼將,芳規不渝。